雍正六年。
佛堂里,晚晨將桌上的雪紙鋪平后,翻過一頁經文,執筆抄寫起來。剛寫了兩個字,手腕就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一滴淚珠禁不住打落在紙上,瞬間將墨字化濕了一片。“該死的手!“她不禁低咒了聲,將紙捏團丟棄,又重新開始裁紙研磨。
“似你這般抄寫,莫說是一年,即便是三年五載也完不成。”雍正一身便裝,緩步而來道,“我剛去了趟怡親王府,回宮便順道來瞅瞅你,看來你的爺生活地不錯,左擁右抱。可是你的主子,又得再多熬些時日了!”
晚晨不予理會,用衣袖狠抹了把臉,紅著眼繼續伏案抄寫。
“你這是何苦呢?”見她這般模樣,胤禛也有些不忍,坐下來嘆道,“為何似你這般心無二意的奴才,執意要效忠的主子,卻不是我?”
“有什么樣的主子,便會有什么樣的奴才。”晚晨盯著經文,冷澀道,“皇上又何曾對人坦誠相待過?”
“真是與你主子一樣!這般說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禛哼聲道“我看你的主子,接人待物未必會比我少些戒心!”
“福晉表面看似清冷,其實心地善良,悲天憫人。”晚晨手一頓,感慨道,“若非如此,她又怎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會落到今日這般地步,只因她執意要與我作對。”胤禛冷笑道,“你的主子雖聰慧,卻不知明哲保身之理。也不怪她,誰讓她自作聰明?若不是她背著朕放走了塞斯黑和雪慧那丫頭,還用你來防我,我也不會如此對十三!想必如今她已懊悔不已了吧!”
“為了十三爺,福晉連死都不怕,又豈會后悔?”晚晨瞥了眼胤禛,搖頭道,“您——是不會明白的!因為您本就沒有心!”
胤禛聞言,當即黑著臉起身欲走,忽見晚晨翻過一頁經文后,身形一顫,直愣愣地盯著書頁發怵。
“怎么了?難道書里有解藥,這般驚訝?”胤禛走過去,信手拿起經書。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見卿?風華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
這經文已完,原是尾頁的空白面上,寫著兩排蠅頭小楷,墨跡娟秀飄逸,字字入眼熟悉。他陡然一愣,胸口若有千軍翻騰,腦海中霎時浮現出心底女子傷心欲絕的淚顏。
“蘭兒——”胤禛低喃了聲,不禁劇烈地咳嗽起來。
待晚晨回過神,正欲去倒水,卻見他捂嘴的手縫里淌出刺目的猩紅,不禁當即愣在原地。
“皇上口中的蘭兒是誰?”
鮮血沾染到書頁上,若梅點雪,更顯凄涼孤冷。短短兩行秀字,道盡了風華絕代的女子一生的悲歡離合,“既然如此痛苦,為何不忘卻?”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蘭兒,朕不愛你!”……
京郊驛道。
“蘭兒,那個除夕夜你勸我說,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但連你自己都沒有做到,我亦沒有,你終是你,驕傲自信的女子,我終是我,寂寞等待的男子。雖然我和你的交集一直都是誤會、謊言和欺騙,但我仍然一直渴望你,因為,蘭兒,我愛你。盡管你說那不是愛,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但我真的,真的愛你!”胤禎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刺目的陽光,他神色憂慮道,“我想你的選擇,自有你的道理。可是十三與從前不一樣了,你需得好生保重自己。”
“胤禎,謝謝你,你不用牽掛我!”蘭淳含淚笑道,“我還是那句話,好男兒能屈能伸,雖一時顯赫,卻免不了有俯首之時。我想,我們的故事,已該有一個結局,我的的寂寞只屬于我自己,我不想讓你傷心!”
“蘭兒,我明白!”胤禎輕笑一下,“不論最后伴著你的是誰,你記住,我會永遠堅持我心里愛戀的唯一。”
“這個,你替我收著吧!這也是我最后能給你的東西了。”說罷,自衣袖內掏出那個蘭花玉簪,遞了過去,“這是他大婚后送給我的,與你送給我的那只一模一樣,可是現在,他怕是早已忘記了。留給你,做個紀念吧!或許,當你再踏足此地時,不知我已身在何方?但是,無論如何,能認識你是上天賜予我的幸運!來生還想再與你相識。”
“蘭兒,來生,你會留給我三月如春的笑臉嗎?”胤禎接過玉簪,鄭重地放入衣襟內。
“誰將煙分散,散了縱橫的牽絆;聽弦斷,斷那三千癡纏。水落清蘭,唯聞幽寒,但此情依舊。胤禎,對不起,他雖忘卻,但我卻不可違背誓言,我已許他生生世世!”
“蘭兒,謝謝你給我了一滴眼淚,讓我可以看見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胤禎,去吧!”蘭淳哽咽道,“一路保重啊!”蘭淳慘白瘦削的臉上掛著淚痕,若雨后的點點清露,清淡美麗的眼中壓抑著無言的悲傷,似潭幽暗深邃的死水,散發出濃濃的寒意。
“看夠了嗎?”身后淡漠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我答應你!”蘭淳望著他,淚目點點,搖首道,“皇上,我答應你!十三福晉永遠消失,我是您的蘭妃!”
“你怕他醒來?”
“你可知這世間有一種荊棘鳥,它一生只唱一次,當曲終而命竭。荊棘鳥的歌聲,比世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因為它的歌唱是以生命為代價,是世間最凄美的絕唱。”蘭淳深深呼出一口氣道,“我寧愿為他做只荊棘鳥!”
“好!五天之后就是朕與你大婚之期,朕要天下都知道你只屬于朕!”胤禛溫柔地笑著,手梳理著蘭淳的青絲,但能感覺有一種邪念在指間輕輕地纏繞。
“他愛你……朕……也愛你!”身子重重一顫,蘭淳猛地抬起頭,身后的他劍眉飛揚,一雙凌厲的雙眼明亮非常,輪廓分明的臉上有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眼睛一動不動的望著蘭淳,但眼里隱隱的痛出賣了他的寂寞。
“是嗎,呵呵……其實,都一樣,不過是虛無的妄念和占有罷了!”蘭淳無言地與他對望,相伴不相愛,相記不相戀,錯過了一世又一世,這難道真的是宿命嗎?
佛堂。
“走!跟我回去!”蘭淳一路風塵地走進佛堂,攥起晚晨的胳膊便道,“別傻了!你是拿不到解藥的!”
“不!奴婢不走!”晚晨倔犟地搖頭道,“奴婢會抄完這些經書的!奴婢可以!”
望著桌案上堆疊成冊的手稿,牽著晚晨不停顫抖的手腕,蘭淳不覺心酸道,“晚晨,即便他給了你解藥,也是于事無補的。一顆藥丸挽回不了丟失了的心,也改變不了他與我的命運!你又何必在這里虛耗光陰,任人肆意侮辱呢?”
“一切都是奴婢的錯!一切都是奴婢自作聰明!”晚晨紅著眼,哽咽道,“福晉!反正奴婢是賤命一條,不值得您這般操心費神。您全當奴婢死了,不要再管了!”
“你——”蘭淳聞言岔了氣,止不住一陣咳嗽,“你——不值得,我已經答應他了!你不必再這樣——”
“福晉!您……為什么?”晚晨喃喃問道,“為什么要答應他?您不知道這會讓您背負背叛的恥辱嗎?您就不怕——”
“晚晨!”蘭淳疲倦地喚住她道,“執念傷人!你何必像我一樣?還記得我當初為什么要給你改名嗎?”
晚晨一愣,隨即道,“晚晨一輩子也不會忘。您說葉同夜,夜里自然有月,晚晨代表日,日月合一就是明,您希望奴婢以后萬事皆能明白清楚,應付自如”
蘭淳將晚晨拉近自己身邊,梳理著她的一頭烏發,沙啞道,“你是我的晚晨丫頭,是我耗盡心血培育出來的明月!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折磨自己,我會心疼的!”
“福晉——”晚晨撲到蘭淳懷中嚎啕大哭,“對不起!福晉!奴婢讓您受苦了!奴婢對不住您!”
“錯不在你,只怪我當初太過自私,不曾斷然阻止你與他的接觸。”蘭淳苦笑了聲,嘆道,“作繭自縛,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我已無力力挽狂瀾,只希望你能平安無事。晚晨,隨我回宮去吧!我不能一錯再錯,枉送了你的一生!”
晚晨抽泣著抬起臉,望著蘭淳充滿希翼的雙眼,咬牙用力搖了搖頭,堅定道,“奴婢不走!奴婢要贖罪!奴婢不能讓福晉獨自承受一切!”
蘭淳擺手,對她道,“情字難忘!我尚且為情所困,掙扎多年,終也不能釋然,更何況是涉世未深的晚晨呢?”
“福晉”晚晨嗚咽道,“福晉待晚晨之恩,我此生都無以償還,來世愿再為奴為婢,侍侯跟隨您一輩子!”
“來世?”蘭淳仰望著天幕蒼蒼,苦笑道,“我已是無來世之人,何必還要委屈你?”
“人天自兩空,何相忘?何笑何驚人?生生的兩端,空背負,萬丈塵寰!”
“南無阿彌陀佛!”晚晨回過神擦著淚,閉目合掌念道,“秀發落凈,皈依我佛。佛曰,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福晉,奴婢罪孽深重,便陪著您一起,在這人間煉獄中慢慢煎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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