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有些囁喏的叫了聲,丑兒的一雙大眼緊緊攫住自己那雙只穿了雙單鞋的腳,鞋子因為剛剛的緣故潑上了水,一路跑來,又帶了不少的泥。
大廳的右位上一個女人端坐,手里拿著繡線,正比量著,眉目清秀,尤其是那張鵝蛋臉,白里透紅,好不好看!
腰部略有些臃腫,看到丑兒前來,只抬起頭瞥了丑兒一眼,眼角掃過丑兒因不安而蠕動的腳后,才猛然一把將繡活丟到笸籮里。
“怎么,我是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看你像什么樣子,活像我虐待你了一樣!哼!”氣憤之余,還大力的在丑兒本就沒有幾兩肉的胳膊上擰了一把。“看看,好好的一雙新鞋,被你作踐成什么了,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啊!”聲音幾度拔高。
“娘沒有虐待丑兒,是丑兒不小心,丑兒這就去洗鞋子,娘不要生氣,娘生氣,弟弟也會不舒服的!”丑兒不顧身上的疼痛,只是擔心后娘肚子里的娃娃。疼痛已經麻木了,后娘只是不甘心,其實她沒有惡意,沒有惡意的。
一聲“弟弟”讓怒極的女人突然頓了一下,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扶著丑兒孱弱的手臂又坐回椅子上,剛剛還因為氣怒皺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嘴角也微微揚起。
“哼,這次就饒了你!還不快去!”似乎有些嫌惡的拉開丑兒的手,看也不看一眼丑兒的正臉,就催著她快些離開。
丑兒幾乎是用跑的從前廳跑出來,剛轉過身,就聽后面傳來一聲輕嘆,“幸虧沒有看她的正臉,兒呀,千萬不要被她代壞了,不要長那樣的胎記嚇娘啊!”
丑兒僅是捏了捏拳頭,頭也不回的走開,抱著木盆來到私塾的后面,一條溪流蜿蜒而去,遠遠的望不到盡頭,丑兒輕車熟路的來到一處,似乎經常有人來這里洗衣,兩塊兒青石板鋪在地上,一半已經伸進水里,另一半露在外面。
這條溪流是從隔壁那個大宅子里流出來的,那個宅子獨居一處,剛剛好和其他的地方隔開,由于正好從私塾的后面經過,也就方便了丑兒過來浣衣。
當然還有一處方便,那就是洗澡,因為家里的浴桶只能讓后娘和爹爹使,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丑兒就一個人躲在這兒洗澡,也不用害怕被人看到。
丑兒脫下鞋襪,一雙如玉一般白皙的小腳就這么站在青石板上,初冬的天氣雖不像處九寒天,但已有一層薄霜,日頭已經看不見了,天際也黑下來。
望了望遠處稀疏的燈籠,暖暖的,亮亮的。嘆了口氣,丑兒才將鞋襪放到石板上,泡了水,“梆梆”的敲起來,沒幾下動作突然慢了下來。
一聲哽咽,“娘,為什么你那么早就離開丑兒,現在丑兒過得很苦,您知道么?很苦,很苦···”一聲抽氣,‘啪嗒’一聲,兩滴晶瑩的淚珠就這么毫無預警的跌進冰冷刺骨的溪水里。
‘嗚嗚嗚’一陣低唔的哭泣聲,在寂靜的夜里響起。
一顆四人合抱的松柏上,一陣窸窣后,長手撥開濃密的松針,露出一顆黑黑的頭顱,幾乎是看到溪邊那個抽搐的小身子,本還惺忪的睡眼猛然睜開,精芒畢露。
呵呵,有趣呀,還以為要等很長時間呢。
這松柏距離溪邊大概有幾十丈遠,加上暮色環繞,饒是誰都看不清楚,何況是哭得如此動情之人,所以主人才這般肆無忌憚的偷看吧。
無力的雙拳擊得水面嘩嘩作響,水珠飛濺,“為什么,為什么呀,這些都不是我的錯啊!娘···,您在哪兒,您把丑兒也帶走吧,帶走吧!”聲音哽住,幾乎泣不成聲。
注視著丑兒的人僅是搖了搖頭,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根野草,就這么銜在嘴里,悠閑的倚著樹干,冷風自臉頰呼嘯而過,揚起幾縷發絲,嘴里還念念有詞,“嘖嘖,這小丫頭還真是死心眼兒的緊呢!”
從嚎啕大哭到低聲啜泣,丑兒一直沒有發現,遠在松柏之上,一個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待到丑兒哽咽著將鞋襪洗干凈,打著赤腳離開,男人才重新縮回樹上,頗感無聊的嘆了口氣,“今天就這么完了?”好像還意猶未盡似的咂摸了下嘴,又重新躺會樹窩里。
“哐當”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將剛剛窩進樹窩的男人再次拉出來,似乎找到什么新的玩物一樣,猛然一個飛躍,只見一道人影已經呼嘯著朝聲音發出的地方掠去。
怯怯的看著柴房里挺拔的背影,心底的恐懼如同漩渦一般,將丑兒的心一個勁兒的往下抽。
寒冷,無盡的寒冷,疼痛,漫無邊際的疼痛,將丑兒包圍,就連腳底板被凍得僵硬也好無所覺,“爹爹!”瞪著驚恐的眸子看著突然出現在柴房的背影,這個生她養她之人。
“丑兒,我有跟你說過,你長得很像你娘吧。”聲音淡淡的,冷冷的,溫如陽轉身看著這個驚恐的如同篩糠一樣的女兒,“真得很像呢,就連喜好都一樣呢!”溫如陽雖然不是什么貌比潘安的俊美男子,可這一笑,卻也儒雅萬分。
丑兒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過爹爹的笑了,可爹爹的笑容竟讓她瑟瑟發抖,她一定不是個好女兒吧,如果是別人家的孩子,看到自己爹爹這樣的笑容,像她這個年紀早該跑過去扎進爹爹懷里了吧,這么想著,雙肩無力的垂下。
喜好,是呀,喜好,就連她僅有的一點點兒喜好,爹爹都發現了。
“脫掉!”儒雅如斯,口氣卻這般冰冷,本就衣衫單薄的丑兒忍不住顫抖著雙肩,瑟縮著轉過身去,褪下水跡未干的外衣,露出雪白的中衣,絲毫沒有猶豫的,中衣也順著單薄的小身子滑下。
赫然一副9歲女娃才有的身子就這么突兀的林立在寒風里,抿了抿下唇,“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沒有哭泣,沒有叫喊,白皙得有些病態的胳膊圈著有些發抖的身子。
“丑兒,為什么要學認字呢,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溫如陽伸出大掌,沿著丑兒孱弱的肩頭滑下,順著背部的曲線一直往下滑。
往下滑,所經之處,深淺不一的傷痕縱橫交錯,背部幾乎沒有一塊兒完好的皮肉,有的是新傷,淡淡的粉紅色,有的已經結痂了,仿佛有些年頭了。
聽著爹爹低沉沙啞的聲音,丑兒就這么抱著自己,努力著,掙扎著,她多想告訴爹爹,她是真的喜歡讀書識字,可是她不能,不能!
有誰會相信這樣一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夫子竟然不允許自己的親生女兒讀書,丑兒也懷疑過,但這是事實,街坊鄰居也可以作證,她是爹爹和娘親的女兒,只不過她也是害娘親離開他們的元兇,正是因為這,爹爹才將對失去娘親的痛加諸在她身上。
“啪”的一聲,藤條抽在布滿傷痕的背上,丑兒連悶吭一聲都沒有,就這么承受著一鞭接著又一鞭的鞭笞,烏黑發亮的藤條在空氣中劃過,發出‘嗚嗚’的聲響,每一鞭幾乎都用了最大的力氣。
“你天生的賤命,有娘生,沒娘養,如果我是你,絕不浪費一粒糧食,直接找塊兒石頭撞死去,為什么,為什么你還活著呢!為什么!”一邊抽打,溫如陽似乎還覺得不夠,無情的咒罵著他唯一的女兒。
“為什么你還活著,顏兒,為什么要離開我,都是你,都是你!”一鞭接著一鞭,似乎沒有止境的,“如果沒有你,顏兒也不會離開,為什么死的不是你,為什么!”
溫如陽畢竟是一介書生,吼完了,打累了,仍是氣不過的用力狠狠踹了兩腳,才心不甘的拉開柴房的門。
直到溫如陽的腳步也消失在寂靜的夜里,比之前更加顫抖的雙手才拉起落在腳邊的衣服,忍著疼痛拉緊衣衫,忍著腳下的冰冷,腳步不穩的來到河邊,跪坐在青石板上,輕輕扯下已然被血水浸透的中衣,白色的中衣上,一道道血水染紅的印跡,在清冷的月光下,紅得瘆人。
凍得通紅的小手掬起一把水,有些艱難的清洗身后的傷痕,每當水沾到傷口時,就看小小的身子會忍不住縮一下,淚水混合著血水流入清澈的溪水中,順著溪水流呀流,直到醒目的紅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洗完身后的傷口,丑兒才開始搓洗浸在水里的中衣,血紅的顏色隨著她的動作一圈一圈的蕩漾開去。冰冷刺骨的河水都有些暖暖的呢,因為,他們可以洗去潔白中衣上的血污。
這是第幾次了,從她記事起爹爹動不動就會鞭打她,有的時候是因為她追問娘親去了哪里,有的時候是因為后娘編排她的不是,可更多的時候,是她不小心讓爹爹看到了那張與母親一摸一樣的丑顏,冰涼的小手撫在那塊紅得如朱砂一般的胎記上,那塊兒自打她出生便一直有的胎記。
娘親叫無顏,估計也是因為這樣的胎記吧,所以娘親的爹爹才給娘親起了這樣的名字,就跟她叫丑兒一樣。
任是誰都想不到為人師表的爹爹會這般無情的鞭打自己的孩子吧,冷冷笑了一聲,這都要怪爹爹太會打了,爹爹只打后背,哪怕她都長到九歲了也是如此。
她不是沒有掙扎過,可是掙扎又有什么用呢,爹爹是自己的爹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自己的天,爹爹沒了娘親已經很可憐了,難道自己還要忤逆他嗎?
只要自己乖一些,多孝順些,時間長了,爹爹就會從失去娘親的痛苦中走出來了,書上不是說過嗎,時間可以讓人淡忘一切。
參天松柏之上,男人就這么一直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子,肆無忌憚的光著,一聲一聲的水聲在耳邊回響。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