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七年,春。
這一日天氣好,上京春光濃麗,到處芳華錦繡,護城河旁一派煙柳翠色,赫連敏敏倚在吐珠橋上時,只覺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團深綠淺翠中,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她低頭望著橋下綠波蕩漾,心情也很蕩漾。那漣漪一圈圈泛開,里面有個好看的男子正對她微笑,目深眉長,氣度雍雅,喊她一聲,敏敏。
于是她捧著臉笑了,不想一個含糊的聲音在耳邊驟然響起,“郡主,你望著護城河癡笑做什么?”
轉過頭,果然對上錦衣黑白分明的眼睛,她鼓著腮幫子一邊嚼芙蓉糕,一邊用眼睛瞟河面,“楚大人掉河里了?”
赫連敏敏捏了粉拳在錦衣面前晃,咬牙道,“錦衣你是不是皮癢了?”
錦衣頓時一笑,十分狗腿地雙手奉上一包紅豆糕,“郡主,吃糕!你最喜歡的豆糕。”
赫連敏敏哼了一聲,拿了一塊糕慢吞吞地咬。
錦衣笑嘻嘻道,“郡主,聽說楚大人十天后回京?”
赫連敏敏點點頭,眼波流轉間有不盡蜜意,忽然想起什么,轉頭問錦衣,“那紅豆……”
錦衣很神氣地挑挑眉毛,“郡主放心,如意工坊的人說了,九十九顆,全是上品,再著層亮釉,保證美得想死。明日我便去取回來,楚大人登門提親時,定能見著郡主戴上他親手摘的相思豆。”
赫連敏敏爽利一笑,“乖孩子。”過了片刻,又有些憂慮地望著河面,“錦衣,他來提親,父王會不會不答應?”
錦衣撇撇嘴,“如今放眼上京,誰能比左儉督御史風頭更盛?寧遠王的好門生,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前途光明一片,若是再娶了寧遠王心尖尖上的宜安郡主,那便更是冠蓋上京,無人能匹。”她笑瞇瞇看著赫連敏敏,“郡主與楚大人情投意合不是一日兩日了,王爺那么疼郡主,怎么會不答應?”
被錦衣這么噼里啪啦一說,赫連敏敏頓時心花怒放。
正怒放,身后傳來王府侍衛的聲音,“郡主,王爺頭風發作,早朝未退便告病回府,請郡主速速回府。”
赫連敏敏聞聲大驚,轉身道,“父王又頭痛了?”
寧遠王府。
寧遠王赫連韞這次是真的頭痛。
當今赫連皇朝當權者是先皇第九子赫連忻。七年前,正逢先皇繾綣病榻之際,皇太子因重罪被廢,一時京中風云詭譎朝中暗勢亂涌,誰繼大統?
皇位之爭帶來的血雨腥風蠢蠢欲動,三皇子、四皇子、十二皇子當是風頭最勁,京中王侯將相也開始暗地里各自站陣。其時,寧遠王卻不言不動,淡然觀之,并不親近任何一個派系。
這讓眾皇子私下里咬牙切齒又心急如焚,緣由是寧遠王在繼位之爭中夠分量。他乃先皇胞弟,在朝中德望甚重,門生眾多,若得這么一位皇叔相助,自然是承繼大統的一柄利劍。更重要的是,適時執掌京畿重兵的將領,曾受過寧遠王救命之恩。
如是,寧遠王一時炙手可熱。
先皇昏然病榻,立嗣舉棋不定,皇位的明爭暗斗持續一年有余,就在這時,一匹黑馬橫空出世,便是九皇子赫連忻,這一次,人們看到,站在赫連忻身旁的是,寧遠王。
那場繼位之亂已過去七年之久,其間種種驚心動魄都已隨著時日久遠而淡去。素來進退得當的寧遠王也隨著新皇一登大統,迅速淡出世人眼目,但在市井鄉間,寧遠王的種種逸事閑聞,仍是說書人甚為鐘愛的說書內容,當然,還包括寧遠王的一往情深。
寧遠王終生只立過一位正妃,無側妃,無侍妾。這在王侯世家簡直有如一朵奇葩。
但這朵奇葩至今不衰。寧遠王妃體弱,誕育下女兒宜安郡主后,不過五年,便杳然香隕。至此,寧遠王膝下唯有一女,還無男丁,先皇有意再為寧遠王指婚立妃,但寧遠王執意不肯,至今虛留妃位。
于是,寧遠王的一往情深,連帶著寧遠王對女兒的寵愛,一并為世人所津津樂道。
而人們并不知道的是,如今,寧遠王正因為自己寵愛的女兒,頭痛得坐立不安。
赫連韞坐在書房里,斜望著窗外一池綠水發怔。他拿起茶盞來想喝口茶,卻又覺得入口冰涼,不由得皺了眉頭,喚人來撤下,然后一手撐在紅檀木寶漆長桌上,揉著痛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他一邊揉一邊想,怎么與那個小祖宗開口?
正想著,外面傳來了那小祖宗一連迭的聲音,“父王父王父王……”
赫連韞于是頭一歪,揉額角更是揉得發狠。
赫連敏敏卷著一陣風沖進書房時,正好看見她父親坐在窗前,雙眉緊皺哼哼唧唧揉額角,十分痛苦。
她撲過去拉開赫連韞的手,轉而用自己的手為他輕輕揉捏額角,低頭焦急道,“父王,請太醫來看過了么?女兒去找陳太醫好不好?”
赫連韞拍拍她的手,抬起頭來慈藹笑道,“陳太醫來看過了。這是宿疾,一時半刻也治不好,無妨。”
這時赫連敏敏正揉得不疾不徐,小手又軟嫩柔滑,赫連韞頓時覺得頭痛少了許多。他側頭看她,春日陽光從窗外槐樹枝葉間撒進來,零零碎碎落在赫連敏敏身上,讓她一身珊瑚紅春衣妍色無雙,她一陣疾跑,臉頰紅得有如桃花落英,烏眸含笑,梨渦隱現,黑發緞子一般發光,恍然讓他想起很多年前初見亡妻,也是如敏敏這般少女青蔥,光華明媚。
于是他嘆氣,“敏敏。”
赫連敏敏歪頭去看自己的父親,只見他不過四十有余,發鬢已染白霜,又聽他聲音低沉,于是想,或是他又思及母親,又無端地想,他日自己嫁與楚懷遇,會不會得他一世深情,一如父親對母親那般。
這么想著,臉就紅了紅。不妨赫連韞忽然道,“敏敏,你還記得遲歲先生吧?”
赫連敏敏一聽,精神大振,放下手來,蹲在父親身旁仰頭望著他,笑道,“記得記得,老先生最好了,每次來王府都給敏敏帶好東西。父王,先生不是出門云游好幾年了么?他回京了?”
赫連韞緩緩地笑,“不。他的一個弟子要回京了。”
赫連敏敏愣了一愣,頓時雙頰緋紅,兩只手攀上赫連韞的膝頭,小貓一樣偎在那里,半垂了眼扭捏道,“我知道。”
赫連韞道,“不是懷遇。”
赫連敏敏茫然抬頭,“嗯?”
遲歲先生還有其他弟子嗎?
赫連韞眼里有些愁意,看來他這女兒只念著掛著楚懷遇。
于是他說,“敏敏,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黑哥哥?”
赫連敏敏瞪著她父親,努力想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你是說那個……”她好像想起一件頂頂好笑的事,笑得花枝亂顫,“那個小黑孩子呀。”
赫連韞看她笑得燦爛,無端地又頭痛,抬手去揉額角,“敏敏,人家比你大六歲。”
赫連敏敏搖頭晃腦,眉飛色舞道,“父王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個小黑孩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蹲在那里真真和夜色融為一體,不仔細真瞧不出來。”
她說著又笑,忽然笑聲一收,茫然望向赫連韞,“他回京了?他這些年不在京中嗎?”
赫連韞更愁了,“他十年前就不在京中了。他去了朔北軍中,五年前回過京城一次。”
赫連敏敏點點頭,哦了一聲。她覺得蹲得腿發酸,于是站了起來,撇嘴嘀咕道,“又不是老先生回來。”然后又精神一振,去拖赫連韞的手臂,“父王,你頭痛好些沒有?若好些了,便隨女兒去后院看看我新得的小紅馬。”
赫連韞見她渾不在意,心里更是愁云重重,不知如何把話繼續往下引,只好站起來道,“明日父王帶你去正陽門看犒軍如何?”
赫連敏敏愣了愣,“犒軍?”
赫連韞道,“是。盛武將軍凱旋歸朝,皇上要親臨正陽門犒賞三軍。”
赫連敏敏興奮得兩眼發光,捉著赫連韞衣袖道,“父王,犒軍是不是很熱鬧?”
赫連韞卻答非所問,“你知不知道盛武將軍是誰?”
赫連敏敏歪頭想了想,“我聽說過這個名號,據說打仗很得皇上歡心。不過我又不認識,明日去看看熱鬧倒是不錯。”
赫連韞嘆口氣,緩聲道,“他就是那個小黑孩子。”
赫連敏敏張著嘴半天沒合上,“啊?”
第二日,依然是個好天氣。春風和煦,春日明麗。
通往城北正陽門的入城大道早早就人滿為患,兩列長長的京畿禁軍分列大道兩旁,甲胄鮮明,標槍林立,旌旗飄飄,大道以朱紅長氈鋪地,逶迤而去,直至城門下。
而大道兩旁地勢高視野好的角樓看閣統統被瘋搶一空,賣瓜子茶點的小販樓上樓下跑,腳不沾地,茶肆酒樓的老板全都笑歪了嘴。
朱月樓是城北最好的酒樓。此時,錦衣正靠在樓臺上伸頸展望,還不忘興奮道,“郡主,好熱鬧呀好熱鬧!”
看熱鬧,赫連敏敏向來精神十足。她也向仍然緊閉的城門處頻頻展望,“那是那是,父王說,皇上親自犒軍,還是頭一遭。”她又皺眉嘀咕一句,“怎么會呢?”
錦衣轉頭,“啊?郡主你說什么?”
赫連敏敏搖搖手,轉頭去望坐在里面悠然喝茶的赫連韞,“父王快過來!”
午時至,禮樂齊鳴,原本鬧鬧攘攘的偌大城北瞬間靜寂,安靜得奇怪,擁站在兩列禁軍背后的市井百姓無不屏息斂氣,瞪大眼望向城中方向。城門鼓樓上鼓聲震動,一列明黃蓋攆正從城中逶迤而來。
赫連敏敏彎腰趴在樓欄上,一只手支著下巴,歪頭看那列明黃寶蓋由遠及近。這個皇帝哥哥素來不喜喧嘩,難得這次親自出宮犒軍,那個盛武將軍看來的確很得他歡心吶。這么想著她又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寡言少語表情木訥的小黑孩子,怎么會變成威風八面的將軍?
正兀自神游,耳邊忽然聽到鼓樂再鳴,轉頭望去,遠處那年深月久的赭紅城門緩緩開啟,青天白日,艷陽高照,赫連敏敏漸漸站直了身體。
她昨日新得了一匹小紅馬,皮毛油光水滑,四蹄潔白如雪,可謂馬踏飛燕,真是神氣無比,可與此時緩緩入城的那五隊高頭大馬相比,她頓時覺得自己那匹小紅馬,不過是個繞歡膝下的孩子。
赫連韞也慢慢踱步出來,遙望城門,面色平靜安詳。
盛武將軍此次奉召回京,率精銳五千,入城面圣只帶了八百部下,剩余部隊駐扎在城郊三十里外的營寨。但只是這八百人,已讓眾人眼前一亮。
這八百精銳分五列騎馬入城,一色深栗大馬,一色玄鐵盔甲,一色身如標槍,甲盔在艷陽下折射出一片蕭殺的金屬光芒,明明京畿禁軍也身披鎧甲,但不知為何,這入城八百人身著鎧甲卻有股莫名冷意,想來或是淬煉太多邊境冷寒與敵人熱血。
以致于耀得赫連敏敏微微瞇起了眼,她看見那面高擎的帥旗上翻滾著一個巨大的“荊”字,于是將目光挪向大旗下的一人一騎。隔得太遠,她看不清面目,只覺得那人坐得很直,腰桿如槍一般挺,然后她就開始驚嘆于他身下那匹坐騎,腿高身長,骨骼健碩,遍體漆黑,披了深棗色鐵甲戰鞍,便是遠遠望去也令人覺得神駿無匹。
好馬呀。
很快那群人齊齊翻身下馬跪成一片,很快高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赫連敏敏覺得這三呼萬歲之聲直震得她腳下樓板都微微發抖。
赫連韞見她望著那城門出神,于是道,“敏敏,你覺得如何?”
赫連敏敏頭也不回,滿目艷羨,說,“好馬!”
赫連韞頓時覺得頭痛又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