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赫連韞換了朝服準備入宮。這晚，皇帝設宴奉天殿，宴請文武百官，自然，犒賞三軍是重點。

因此，赫連敏敏看著素來避世的父親換上朝服準備入宮，就更覺奇怪了，那盛武將軍就算打了一場勝仗，也左右不過一個鎮守邊陲的武將，皇帝愛才賜他這般殊榮便也罷了，為何父親也愿意賞臉。

她于是磨著赫連韞問，“他到底有什么了不得，讓皇上那般歡喜？”

赫連韞理著衣袖，慢慢道，“他十五歲那年，獨身前去朔北，投了軍中，不過一個無名小卒，遲歲先生便也很少再提及他。這么些年，我也不知他在朔北立下哪般功勛，只記得五年前，鎮北將軍回朝述職時，他已是將軍身邊的副將。后來，后來嘛，聽聞他的名字便漸漸多起來，羌胡人數次擾境，皆被擊退，他功不可沒。前一年，鎮北將軍年歲已大，卸甲回京，皇上便賜封他為盛武將軍，官至三品，掌三軍兵符，駐守朔北。”

聽赫連韞平平淡淡說完，赫連敏敏抿了抿嘴道，“也沒什么了不起。”她想，她的懷遇若是從戎，定不會比他差，不過她不想，那樣離她太遠了。

赫連韞又開始理衣領，“關于他的傳聞也不太多。我只記得一件。有一年朔北奇冷無比，冰凍五月不融，他領兵千人，冰天雪地里伏擊敵人，于萬人之中取得敵軍頭領首級，奠定那一戰勝勢，降了且末部落。”

赫連敏敏道，“且末？”

赫連韞道，“且末出良駒。”

赫連敏敏頓時眼睛一亮。

赫連韞目中有笑意掠過，望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敏敏，你要不要隨父王入宮去？”

赫連敏敏搖搖頭，“皇上宴請文臣武將。女兒去，于禮制不合。”

赫連韞想，他這女兒不任性不別扭時，還是乖巧明理得緊。于是又道，“無妨。宴后賞紅曇，你便先去太后處請安，陪著太后用齋膳，然后隨太后一同前往御花園賞紅曇罷。”

赫連敏敏又來了精神，“紅曇？”

赫連韞道，“對。溫宿使臣朝貢了百株奇異紅曇，生于水上，子時花開，瑞麗無雙，太后和皇上都喜歡得緊。”

赫連敏敏于是猛點頭，“好。我這便去換衣服。”話未說完，人已乳燕一樣飛出去。

赫連韞眼里有慈愛，嘆口氣，轉頭望窗外，目深不語。

入夜。

這一夜有好月色。月亮瑩潤猶如白玉圓盤，清輝淡淡，將磅礴皇宮籠罩在一種如煙似霧的美麗中。

奉天殿此時正是熱鬧。

皇帝今晚酒興極好，一身明黃五爪金龍團花袍服將他紅光滿面的臉襯得氣色也好。

酒過三巡，舞樂漸歇。

荊放低頭望手中酒樽，只覺得這酒味雖美，卻遠不如邊陲馬酒酒勁暴烈。他已很久沒回過這繁華上京，早已看慣那邊長天闊地，如今身在這華美大殿，倒覺得束手束腳，連飲酒也要堆砌許多祝酒辭，遠不如軍中飲酒來得痛快。正想著，忽然聽皇帝高聲道，“荊放。”

荊放于是起身作禮，“臣在。”

皇帝握了酒笑道，“若朕未記錯，你十五歲入軍籍，如今已有整整十年。”

荊放道，“是。”

皇帝笑問，“可有婚配？”

眾人見皇帝面色和煦，忽然問及婚配一事，大多心知肚明，想來皇帝是有意為這年輕將軍為媒，于是四下里起了笑聲。

荊放在這笑聲里有些窘，低頭道，“沒有。”

皇帝哦了一聲，又道，“朕有件事不明白，一般水土一般糧草，且末如何就將馬匹飼得那般彪悍？”

眾人覺得奇怪，不懂皇帝為何又另起話頭，倒是荊放暗自松口氣，目色一亮，侃侃道來。

赫連韞一直面目平靜，這時聽荊放說起馬來，于是仔細聽了片刻，垂目掩下了一絲淡淡笑意。

這時，身在慈寧宮的赫連敏敏卻是急得很，不住問太后身旁的宮人，“可到子時了？可到子時了？”

太后倚在軟榻上閉目休憩，這時忍不住輕笑一聲，“寶華，你看這個孩子，被寧遠王寵得緊了，哪有郡主的半絲溫淑。”

正跪在榻前為太后輕輕敲腿的寶華聞言也笑，“太后不也寵著嗎？”

赫連敏敏聽得太后言語雖責怪，語氣卻不失疼愛，自是乖巧地湊過去，替了寶華姑姑，跪在那里為太后敲腿，仰臉甜笑道，“敏敏從未見過紅曇，這時心里就像揣只小兔子，癢得慌，便有些失儀，望太后莫要責怪。”

太后撲哧一聲笑了，睜開眼來，“宜安郡主素愛騎馬射箭，有過女子儀態么？”

赫連敏敏咬咬嘴唇，嬌聲道，“太后。”

立在一旁的寶華姑姑也笑了，“太后莫要打趣郡主了。郡主十九芳華，眼見著便要出閣了。”

赫連敏敏臉一熱，頓時想到楚懷遇。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櫻紅繡合歡桂枝的衣裙，越發襯得肌膚如雪似霜，春衣輕薄，勾勒出她窈窕有致的腰身，烏發如云，披散雙肩，看得太后也嘆口氣，“真真和你那母親一般好姿容。”

說著又頓了頓，抬手去撫摩她的黑發，“難怪你父親不舍得你出閣。”

赫連敏敏天真笑道，“我便是出閣了，也天天回去探他。太后若不嫌敏敏聒噪，敏敏也愿時常入宮侍候。”

太后淺笑，“好孩子。”

正說笑著，宮人在門外恭敬道，“稟太后，子時將至，恭請太后移駕御花園。”

子時月亮竟是格外明亮，月色皎潔柔美。

御花園的雪玉湖中種滿紅曇，此時層層疊疊的曇葉鋪滿水面，一湖沉碧，在宮燈柔和的光華中，像沉睡將醒的美人，風情不盡。碧葉上有或筆挺或彎曲的花莖，呈紡錘形的暗紅花苞在月色里十分安靜。

皇帝命人將賞曇宴設至湖心的廣意臺，眾人雖繼續飲酒，但談笑卻低聲，只靜心等那一湖紅曇盛放，生怕擾了花中仙子。

荊放對賞曇并無幾分興趣，他想自己是粗人，不懂這些風雅之事，不過礙于皇命，也只好規規矩矩坐在那里望著一湖死氣沉沉的碧葉發呆。

忽然有人喚他，“荊將軍。”

他轉頭一看，卻是寧遠王赫連韞。他于是站起身來道，“荊放見過王爺。”

赫連韞卻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寧遠王人如其名，總是不疾不徐風輕云淡的模樣，這時緩緩笑道，“你到過王府三次。前兩次隨著遲歲先生，后一次隨著鎮北將軍。”

荊放笑了笑，“王爺好記性。”

赫連韞也笑，“你第一次來時，比本王的女兒大不了多少。遲歲先生有事在身，讓你在王府暫住幾日，你卻死活不肯，天不明便坐在門前等他，隨著他一起走了。”

荊放心里一動，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模糊，偏又一直不曾忘記。于是赧顏道，“那時太小，令王爺笑話了。先生后來也責咎弟子不成器。”

赫連韞道，“如你這般也算不成器，那便找不出幾個成器的人了。一晃十余年，當年那個執拗孩童，如今已成昂藏男兒，難怪前人總說歲月如梭。”

荊放望著赫連韞笑了笑，眸色黑亮，卻微有閃爍，“不知郡主可安好？”

赫連韞呵呵低笑，“那丫頭的頑劣，想必你也見過一二。整日活蹦亂跳，安好極了。過些時日將她送入夫家，也便讓本王清靜清靜。”

天上一抹浮云飄來，遮了月華，湖上頓時黯淡不少，連著荊放的面目也黯了黯。他點點頭，哦了一聲。

赫連韞這時卻抬頭去看對面，笑容中含了些許寵溺，“那，她在那邊。”

荊放抬起頭來，彼時耳邊傳來一陣驚嘆。

“花開了。”

赫連敏敏在這時也是一臉驚色，扶欄而立，看得目瞪口呆，她從未見過如此美景。

浮云散開，月華重現。滿湖寂寂的碧葉紅苞似乎在這一瞬間被驚醒，花瓣幼嫩無聲地舒展，開得緩慢而優雅，仿若少女羞澀起舞，翩翩而動，又似嬰兒拳頭張開，嫩指亂舞，一時間雪玉湖里中紅曇點點，美不可言。

荊放就在這一湖紅曇盛放中，緩緩站起身來。他也從未見過如此美景。

廣意臺對面不過十余步遠，另有一個精巧水榭，宮燈高掛，人影綽約，大概是皇宮女眷在那處賞曇。

一個紅裙少女正掩唇驚笑，烏發飛揚，面容似玉，掩唇纖手猶如白蓮綻放，曼麗裙裾又如紅曇盛開，月色溶溶，一湖紅花如火，荊放只覺那人，華光驚艷，舉世無匹。

赫連敏敏。

朔北遼闊苦寒，那里什么都是冷而堅硬的，冰凍的大地，出鞘的長刀，狂奔的烈馬，不盡的爭斗，從未有過這般的柔暖寧和，令他想捧在手里。

他在心里喚那兩個字，敏敏。

這是個好名字，念起來舌尖會溫柔地打轉。

可惜他從未這樣喊過她。總這么喊她的人他也認識，不過也好久不見，楚懷遇。也正因如此，寧遠王說過些時日便將她送入夫家，他絲毫不感到驚訝。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皇帝的聲音，“荊放，你既未婚配，朕便將寧遠王的女兒，宜安郡主指給你如何？”

荊放轉頭，大驚失色。

眾人聞聲，也是一怔，俱想這年輕將軍真是讓皇帝青眼有加，于是賀祝聲聲。荊放卻結巴了，“皇……皇上，臣……臣……”他轉眼去看寧遠王，赫連韞卻一派風平浪靜，眉目從容。

皇帝擺擺手，示意他閉嘴，只含笑說，“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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