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冬雪,遮天的樹。雪鋪天蓋地而來,才一會兒,地上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
這樣的天氣,實在應(yīng)該呆在屋子里取暖。別說那些個小姐公子了,哪怕是干粗活的,也是想方設(shè)法地不出門。誰愿意多受這一分寒氣!
不過,一個身材高瘦的女子,這會兒卻是踩著沙沙的雪碎子,一步一步地在雪地了跋涉著。她的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深深淺淺的,顯得她幾分虛弱。
終于,她終于到了目的地——居然是城西的皇陵。
女子小心翼翼地躲過守衛(wèi),終于站在一個墳?zāi)骨啊8呗柕那帑[石,威嚴(yán)而肅穆,這塊墓修的很好,上面細(xì)細(xì)地雕畫著一個女子的容貌。淡淡的眉毛略微蹙起,顯出幾分和煦如風(fēng),教養(yǎng)良好的模樣,本來豐腴的身材這會兒刻在墓碑上就顯得干瘦了些。仔細(xì)看,又覺得一股貴氣撲來。
女子旁邊的字體卻是瀟灑不足,好似有些凝重。
——“慧后秦氏”!
居然是那個人的筆跡。
女子輕輕一笑,又很快了然了。那個男人總能這般在小處弄幾分假惺惺,讓人以為他溫柔而深情,卻又在你背后狠狠地捅你一刀。墳?zāi)估锏倪@個女人就是被這樣捅了一刀又一刀,終于是痛死過去了。
是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手握重權(quán)的君王了!該殺的人都?xì)⒘耍搳Z的權(quán)利也奪了,何須再為難一個已死之人,給她一塊冷冰冰的青鸞石,就能得一個“明君賢者”“不計前嫌”的名號,又是何樂而不為呢。那個人,最是知道這些個厲害不厲害的算計。
至于這個“慧”字,這墳?zāi)估锏呐邮侨f萬不敢當(dāng)?shù)模∵@個秦雙宜這一生說來說去,不過是個“引狼入室”的慘劇。那時候任性地跪在爹爹面前,死活要嫁給小她三歲的“野皇子”君以墨,然后一步步助他登上皇位。本以為兩個人琴瑟相伴,相濡以沫,也可創(chuàng)一個“一帝一后一雙人”的神話。卻不想,通過自己,秦氏的力量不知不覺之中被他蠶食,最后還牽連秦氏被滿門抄斬,只有大哥帶著幾個人,逃過這一難。
要叫現(xiàn)在墳前的女人來說,這秦雙宜哪里是什么“慧后”,分明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大傻子!
“呵——咳咳——”才笑了一聲,女子微微咳嗽起來,胸口被牽扯著一陣生疼。
忍著疼,女子微微抿了抿嘴,這才朝著青鸞石上的女人慢慢開口:“我身子不太好,不過你也別覺得我咳的可憐,在我看來,我活得總比你這個被騙的傻子好。”
一陣寒風(fēng)襲,讓女人忍不住縮了縮:“至少,我現(xiàn)在算活得明白多了。”
頓了頓,女子對著青鸞石上的“慧后”說:“你殫精竭慮地對他好,掏心掏肺的,卻落的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這個仇,除了我,誰會替你報……你連最好的姐妹都讓人挖走了,還給你下毒!”
女人大概有些激動了,便是伸手扶著墓碑,給她擦了擦身邊的雪片子。墓碑上的女人依舊微微淺笑,宛若和風(fēng)細(xì)雨。
淡淡地輕嘆一口氣,女子側(cè)著頭看著她,淡淡地說:“秦雙宜,你說你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惡,這輩子你真心對著好的人,沒有一個人真心對你好呢?”
秦雙宜當(dāng)然答不出來,她已經(jīng)死了!
是的,秦雙宜已經(jīng)死了,她只不過是水云落,陪著自家主子來和親的浩云國宮女,那些個前塵往事,水云落卻難以忘記。
這愛是消散了,這恨卻越積越濃……
她,水云落是代替秦雙宜來復(fù)仇的羅剎!
她,回來了!
站直了身子,撣去衣裳上的雪片,對著這墓碑又是淡淡一笑,水云落轉(zhuǎn)了身,邁開步子正要走,忽然聽見一個清亮不乏威嚴(yán)的男子聲音說:“你是誰?來這做什么?”
水云落渾身一僵,這個聲音,便是過了兩年,她仍然能認(rèn)得清清楚楚!那是夢魘深處的魔鬼之聲,一而再地在她夢里糾纏的她,讓她即使已經(jīng)死過了一次,依然不得安寧。這個聲音,在很久以前,曾經(jīng)扮演過無知的少年,扮演過依賴她的無權(quán)的皇子,后來又扮演過她的夫君,爵風(fēng)國的君王,之后又化身惡魔,狠狠地捅了她一刀……
剎時間,水云落只覺手足冰涼,仿佛有一股寒冰之氣,順著脊梁猛然往上爬。水云落以為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與他對抗,現(xiàn)如今才發(fā)現(xiàn)她無法壓抑的恐懼和仇恨。
保持淡然,比想象之中的還要困難。
“你是誰?到這里想干什么?”那聲音見眼前的女子遲遲不答,男子驟然嚴(yán)肅了起來。
飄揚的雪花里,那個人站在一片皚皚白雪里。四周太過透亮白,襯著他黑亮的長發(fā),有瞬間云水洛無法看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又長高了,這樣的高度加上他不威而怒的氣勢,果然充滿了君王的壓迫感!
那時候,秦雙宜到底是瞎了哪只眼睛,才覺得這個被領(lǐng)回宮的“民間野皇子”天真純良,好似一只可憐的被拋棄的犬類,需要小心地照顧對待。
他分明是一只狼,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不,是禽獸!
“說!你從哪來的?來做什么?!”男子的表情更陰冷了些,然而無論什么樣的表情,藏在他絕色的臉上,都會讓人少了一分戒心。
這樣好看的男人,當(dāng)他露出或者天真,或者溫柔的表情的時候,女人全都成了傻子,秦雙宜便是其中最傻的那么一個。
當(dāng)然,在經(jīng)歷了那么殘忍的痛苦之后,水云落已經(jīng)不會被這張臉迷惑。
頓了頓,見水云落還不開口應(yīng)話,君以墨終于耐心全失一般,冷冷地向她靠近,眼神劃過一絲殺意,眼神往墓碑上的秦雙宜一瞟,回頭又收斂了殺意:“說話,我不想在這里,在她面前殺人。”
呵!不在她面前殺人?
假惺惺地可笑!
——你手上帶著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洗得干凈。
水云落僵硬著站著,她知道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不惹這個男子注意,認(rèn)真地潛伏在他身邊,為浩云國打探消息,尋找機會一點點毀掉他。但是,這之前,她不能激怒這只野獸。
對著這個男子,水云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忍不住本能的厭惡,只能努力裝出敬畏的模樣,顫抖著開口說:“奴婢水云落,是凝香公主身旁的丫鬟。”
君以墨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打量她的容貌,衣裳——明前的女子大約和秦雙一樣的年紀(jì),卻透著與曾經(jīng)的她完全不一樣的氣質(zhì)。
君以墨相信了,卻是蹙眉,眼神淡淡地往墓碑上瞥:“凝香公主身旁的丫鬟?你來這里做什么?你認(rèn)識慧后娘娘?”
水云落只聽著君以墨的聲音就感覺心底一陣惡心,卻努力壓抑住,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奴婢兩年被人口牙子賣到爵風(fēng)國,努力逃出來,卻連回浩云國的盤纏都沒有,幸虧路上巧遇皇后娘娘贈了一塊翡翠玉佩給奴婢,奴婢才能一路……”
一句話還沒說完,水云落卻發(fā)覺自己被人猛地抓住胳膊。
“啊!”水云落一聲驚呼,想要退后一不,卻猛然踉蹌地被扯到那欣長絕色的男子面前——
水云落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她說的話全都是事實,這大概也可能是她死后能進(jìn)入水云落這個多病的身子的原因……當(dāng)年秦雙宜掏心掏肺地對眼前的男人,卻不過換來一個帝王的逢場作戲。然而,她在痛苦時候隨意地一次贈送,這個叫云落水的女子卻供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這一刻,水云落被男子修長強勁的手指捏住下巴,被迫抬起臉,正視眼前這個令他萬分惡心的男子。
“你說……你說……翡翠玉佩。”君以墨似乎有些激動,卻也顯得幾分焦躁。
這樣的他,水云落陌生了。
與兩年前相比,君以墨的臉龐仿佛消瘦了些,更襯得他完美的五官清晰明朗。只是,大約是沒了顧忌,本是屬于少年的壓抑和容忍散去了,眼神帶著睥睨的高傲,也帶上了好似不能壓抑的暴躁。
兩年前的君以墨總是笑著,喜怒不顯于色,總好似沒殺傷力一般的,笑得溫柔恬淡,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手的,等他出手的時候,敵人早已經(jīng)死無葬生之地。哦,秦雙宜例外,她得了一塊不錯的墓碑。
但是,如今的君以墨好似一只發(fā)狂的獅子,隨時要向人撲過來一般——
也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吧,讓一只野獸收了獠牙潛伏在自己身邊,果然付出的巨大的代價。
水云落努力忍受著眼前這男子不動聲色的打量,雖然這讓她的心底都開始泛惡。
野獸的目光很犀利,某些瞬間,水云落身子覺得他只看著,就能將自己看透。但是,水云落無法撇過臉去,他強硬地板過自己的下巴,逼迫自己被他打量。
水云落這會兒終于知道哪里出問題了。
那一對“龍鳳呈祥”的翡翠玉佩,是他們曾經(jīng)的定情信物。那可是用上好的暖玉翡翠雕刻而成的,普天之下就這么一對。那時候,秦雙宜心死了,看到落難的水云落,也就把自己手里的“飛鳳玉”送了她。
這東西,秦雙宜曾經(jīng)當(dāng)作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一樣藏著,現(xiàn)在的云水云落,居然對這些全然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
果然,除了仇恨,什么都可以過去的。
“是,是一塊很漂亮的翡翠玉佩,我當(dāng)了整整二十兩銀子呢……”水云落努力裝作憨厚傻氣地開口。
“二十兩銀子……呵呵,像是她會做的事情,她總是那么……她總是……那么……”君以墨陰沉著臉,大約陷入了回憶,好一會兒,臉色驟然緊繃,抬起頭朝水云落猛然開口,“她是什么時候?qū)⒂衽褰o你的。”
“呃,大約是兩年多前吧,奴婢也不太記得了,那一天也下著雪,奴婢從人牙子那里逃出來,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莫不是碰上她,奴婢不是凍死,怕也是要餓死了,奴婢是真心感謝她,后來碰巧看到貴國娘娘的畫,才知道是她……于是想著來她墓前看看,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水云落輕聲地說著,臉上浮著一副感激的模樣。
下一刻,卻在看到君以墨仿若悲痛的表情之后,心底泛起又一陣惡心之感。
兩年前的那個雪夜,秦氏一族的血染滿了那一片雪白……而她也終于開始毒發(fā),痛苦難耐。一切騙局從水底浮出來,眼前的美妙慘烈地被撕開,如此它最丑陋的模樣。
惡心,惡心,全是騙局。
她的世界被野獸的利爪撕裂——撕裂——
終于,君以墨放開了扣著水云落下巴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氣,氣息卻是越來越焦躁,他從腰上取了一個香囊放在自己鼻子上聞了一下,這才放緩了情緒。
“那一天,臘月初三吧?”君以墨開口,眼神有些飄忽。
——這個香囊里放著百寧草煉制的香料,水云落知道。因為,這這個香囊正是出自她的手,這個可以讓人寧神退燥的香囊,普天之下,只有一個。
那時候的秦雙宜恨不得在君以墨全身上下留下痕跡,衣裳、束發(fā)、翡翠玉佩、香囊……只是看著君以墨用自己準(zhǔn)備的東西,就覺得滿足。
這時候的水云落可不會自作多情,眼前的男子之所以留著這個香囊,大約只是因為這個香囊很好用吧。畢竟,秦雙宜治藥弄香的手藝,可算是天下無雙的。
只是,現(xiàn)在的水云落擅長的卻是種蠱用毒了,這也算改變吧。
“應(yīng)該是,奴婢記不起了。只記得那一天很冷,雪下得很大,可是皇后娘娘好像穿得很單薄……”水云落喃喃地應(yīng)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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