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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短篇合集

奧杰麗亞的幸福

我們以為年輕應該是朝著太陽的向日葵

積極向上且生機勃勃

哪怕憂傷也不過是清晨蒸發的露珠

下一秒就沒了蹤影

但偏偏青春是爬滿墻頭的廉價植物

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一起

每一株都渴望溫暖

卻喜歡把自身安置在陰暗的角落

==楔子==

她有很多奇怪的小習慣。

例如,她看書速度明明很快,可偶爾會在某頁停留很長時間,盯著某段文字輕輕誦讀,仿佛說的是她自己的故事,眼神里罕見地流露出冷漠之外的情感。

例如,她愛聽傷感的歌曲,問她為什么,她說并不是愛聽這個歌,而是喜歡歌詞。盡管她聽的歌曲中有時回摻雜一些日文,德語等她聽不懂的語言在其中。

例如,她聽人說話時會靜靜地看著你的眼睛,當你想詢問她的想法時才發現她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神游天外……

她像是一個游離在眾人生活之外的獨立體。

總讓人覺得,她的一切與旁人無關,也沒有人能插足她的生活。

沈逸揚一直認為,自己對于危顏,不過是出演旁人角色中的一個,只是過場的時間長了一點而已。==一

危顏是生活在新時代仍被劃為離經叛道的女子。

永遠用眼角打量人的不屑模樣,貼著“生人勿近”的危險標簽,時常掛在嘴邊的笑充滿了同時誘惑和惱人的因素。

就像現在,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穿著白襯衫的男生。“問這么多,難不成你喜歡我?”

原本只是厭煩了對方無休止又毫無實際意義的關心,脫口而出的一句嘲弄,卻因為不小心對上了他的眼神而不得不收起了挑釁的目光。

合上手中打發時間用的小說,危顏沉默地與他對視,像是一場無聲的角逐。

柔軟墨黑的頭發,干凈俊朗的眉目,修長挺拔的身材,幾乎要融化在日光中的白皙面孔,以及現在正認真凝視她的深色眼眸。

罕見的真正純黑色的瞳孔,她喜歡的顏色,所以看著那里面倒映著自己的身影時,一不小心產生了迷失其中的錯覺。

“我還以為你會更早些察覺的。”沈逸揚似是有些沮喪,她不會真以為以前自己每天來看她是例行公事吧。

“我們不適合……白天不懂夜的黑。”危顏繼續專注于手中書本,翻翻有什么言情名言能用來婉拒校園王子。

“如果我執意,黑天鵝公主?”他不以為然,倒被激起越挫越勇的性格。

“那OK。”忽然想起了什么的危顏抬頭盯著那宛如寶石的漂亮眸子,微笑頷首。

誰讓她是勾引王子的奧杰麗亞呢?沈逸揚第一次看見危顏是在學校圖書館。

那時候剛開放借書,而他作為學生干部被派來用電腦登記借書記錄。

其實學校的圖書館藏書不多,且大多是枯燥難懂的書籍,所以借閱的人屈指可數。

乍見她的借書證,很難把上面那張稱得上清秀有加的臉和本人聯系到一起。

滿眼夸張的血絲,喜歡瞇眼看人的壞習慣,干澀的嘴唇外加一副擋去1/3臉孔,顏色土得掉渣的方框眼鏡,從剛才到現在,做的最多的一個動作就是打呵欠。

沈逸揚在心底嘆息,從沒有見過這么不修邊幅的女孩子,不好好愛惜自己。

危顏。

不過這名字倒是特別,沈逸揚不知不覺地記下了。

第一次和她說話也是因為公事公辦。

“同學,這本書該拿去修補了,如果想外借可能得等上一段時間,抱歉。”

沈逸揚附上三月春風般和煦溫柔的笑容。

危顏僅僅是不為所動地“恩”了一聲,然后默默地取回借書證,準備離開。

自始自終,她臉上都未浮現出一絲表情,連發出剛剛那個簡單的音節時候也沒有牽動起嘴角。

沈逸揚反倒對她產生了興趣,對還沒完全走出圖書館的背影出聲道:“危同學,我家里正好也有這本書。如果你不介意,我借你好了。”

“不用了,其實也不是特別想看。”她回過頭淡淡看他一眼,滿是對陌生人熱情的懷疑,然后留下這句話又匆匆離開。

不像是一個高中生的眼神,倒像一只警惕敵人的小獸。

每每回憶起來,他都不由得笑出來,因為她那可愛的樣子。

雖然對她后來再沒來圖書館的事情有些遺憾,不過他并無理由去了解更多。

當時,沈逸揚對危顏的興趣也僅止于此。

因為當時的他不知道,士別三日,他會對她刮目相看。==二

新生入學后的第三個月,照例是學校的藝術節。

沈逸揚接到新工作,由他和同是學生會的展初靜主持校園歌手大賽。

展初靜,以第一名的成績入學,簡單點說,美貌與智慧并重,初見就忍不住親近的溫和氣質,似乎無可挑剔的人物。

但最先令她揚名的是學校論壇上無名氏拍的一張照片,帖子里一連發了數張不同伊人的倩影。

其中一張,高扎起的馬尾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后頸,女生朝手心呵著氣,深棕的針織毛衣襯得雪膚花容。

那面容姣好的側面不是展初靜還有誰?

她坐在校園的梧桐樹下的石凳上,泛黃的落葉鋪滿一地,為照片徒增屬于一股秋天的莫名感傷。

在那個寒冷的季節,這么一個隨處可見的動作,卻是打動人心,說不清為什么。

也許,因為那個樣子的她,看上去冷極了,也孤單極了。

而偏偏我們每一個人都愛以為自己是孤單的。

幾次排練下來,兩人熟悉了,沈逸揚反而沒有當初見那張照片時的心動感覺。

無論看幾次展初靜恬淡的笑容,都覺得似曾相識。

以前誰也說過他的笑如沐春風來著?

不得不提的事情還有一件,在歌手大賽的參賽著名單中,沈逸揚看見了危顏的名字。比賽拉開帷幕,去年看過熱鬧的沈逸揚并不對本校精英抱多大希望。

大多時候只能由他和展初靜撐場面活躍氣憤,偶爾兩首口水歌才能引起臺下反響。

或許會有例外,望著后臺選手中眼熟的一位,他對她總是抱著特別的期待。

她換上了隱型眼鏡,瞳孔透著盈盈的媚惑人心的藍,顧盼流轉。

“不認識我了?”上臺的前一刻,自他身邊走過,危顏微微一笑。

她成功地先迷了他的眼,再到臺上去顛倒眾生。

一首艾薇兒的《TOMORROW》。

“AndIwannabelieveyou

Whenyoutellmethatitllbeok

YaItrytobelieveyou

ButIdont……”

也許只有唱歌時候的危顏是特別的,收斂了素日的漫不經心,像是一位虔誠的修女在禱告一樣,將最接近靈魂的真正姿態展示在上帝面前。

他總覺得她的歌是唱給一個住在心里離得很遠的一個人,因為那樣子站在舞臺的危顏直直地望著前方,單手持話筒,另一只手似乎想在虛空中抓住些什么。

時而輕柔,時而空靈的嗓音,如泣如訴,溫柔如水波在整個會場漾開。

她笑著唱完了一首關于自己也無法相信的明日的歌,輕易刺痛了人心最柔軟的部分。后來,分手的兩人再次相會,危顏這么告訴沈逸揚,奧杰麗亞的幸福在到不了的明天。==三

自從危顏一曲成名,便增加了不少回頭率。

可在學校一貫低調沉默的她給不了好奇心旺盛的學生更多的新鮮感,所以,不久又一切如常。

但這之前和之后,別人待她始終是不同的,不然,這次舞臺劇的提名里也不會有她了。

為了歡迎區領導光臨,學校要求學生會額外增加個集體節目。

演繹社社長陳寬自告奮勇,排演舞臺劇〈天鵝湖〉。

有責任心的陳社長把劇本交由學芭蕾多年又擔當白天鵝一角的展初靜稍作修改,又宣布死黨沈逸揚肯定是當仁不讓在劫難逃的男主角。

唯一欠缺的——劇中另一位女主角黑天鵝奧杰麗亞。

有人提議展初靜一人飾兩角,在看見她埋首于改編劇本的苦狀后自動消聲。

也不是沒人毛遂自薦,但都被眼高于頂的陳導演苦口婆心地勸去充當國王王后貴族A等路人角色了。

于是,眾人只能一邊排練開頭部分一邊等陳寬物色到心目中的完美人選。

“讓危顏演黑天鵝?”沈逸揚挑眉,“這可是個難度頗高的提議。”除了那次歌手大賽一鳴驚人外,危顏就再次恢復往日作風,連學校派遣她去參加區五項全能比賽的事都借口感冒推辭了。

“嗨,上次我們是沒找對人通知她。要和危同學溝通,非展同學出面不可。”陳寬露出一臉“小道消息盡在我手”的表情,吊人胃口道。

“是男人別拐彎抹角,這和展初靜又有什么關系?”白了損友一眼,沈逸揚敲著手上臺詞本作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樣子。

陳寬往后閃了閃,不滿地抱怨:“急個什么勁。這才顯示出我消息的可貴性,知道不?你這家伙還不知道危顏和展初靜一個班的啊。而且他們班的人告訴我,上次參加校園歌手比賽也是宣傳委員展初靜拉她參加的。”

“那你找展初靜去啊,找我做什么?”沈逸揚不解。

陳寬奸笑一下,“不來特意通知一下你這個做王子的艷福不淺么。”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你吐個給我看看。”

……

的確如陳寬說的,展初靜把危顏帶入了劇組。

雖然開頭幾場沒有她的戲份,她依舊排練都有到場,但也僅止于此,她靜靜地坐在一邊,很少與人說話,連待人接物一向和顏悅色的展初靜也沒有特別照顧她。

沈逸揚覺得納悶的便是這點,明明看上去不是私交甚好的兩人,展初靜是怎么說服她的呢?

他曾不經意地問過和自己交情不錯的展初靜。

當女生面上一僵,接著不留痕跡地快速轉移話題時,他就知道這是一個他不能探究的問題了。〈天鵝湖〉的故事應該是耳熟能詳的,或多或少,人們都知道了個大概。

出外打獵的王子齊格佛里德追著獵物趕到湖邊,意外發現一群天鵝都變成了姑娘。而其中最美麗的一個告訴他自己是被魔王下了詛咒的公主奧杰塔,只有真心愛他的王子才能拯救她。于是回國的王子在家中舉辦宴會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公主到來后成為他的新娘。沒想到,魔王卻派他的女兒奧杰麗亞裝扮成公主的樣子迷惑王子,結果公主傷心離去。王子追了上去卻對詛咒無可奈何,最后,不敵魔王法力的兩人雙雙殉情。

“奧杰麗亞既然能誘惑王子第一次,自然還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而公主可能不過是博得了他的同情。誰知道王子真正愛的是誰呢?”危顏目光灼灼,用眼神示意另外兩位主演也發表各自想法。

展初靜首先不敢茍同,反駁道:“別忘了奧杰麗亞第一次出現是扮成奧杰塔的樣子的,而且結局是兩人死在了一起。”

“這種事情又不講先來后到,說不定她們本就是一個樣子呢。”話一出口,危顏似乎才察覺到自己說了什么,怔了一怔。

展初靜也不知為何迷茫了一下。

只剩下可憐的男主角被拋棄在秘密之外的角落。

他其實很想說,奧杰麗亞也可能是另一個王子的奧杰塔,若王子是個能簡單地愛了再愛的人物,又怎么配得起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四

距離正式演出的前一星期,眾人已經領到戲服各自試穿。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危顏和展初靜兩種截然不同卻同樣賞心悅目的美麗。

危顏一襲黑色貼身低胸晚裝,自然里面加了件同色的吊帶衫,再用黑色薄紗圍了脖子擋住,防得滴水不漏,偏偏她回眸一笑百媚生。

展初靜穿著經過加工的白色小禮服,裙擺曳地,頭上戴了羽毛裝飾,長發綰起,有種不染纖塵的遺世之美。

就像上帝見不得人們太平度日,作者也不會讓筆下故事沒有起伏。

所以,天有不測風云……

奧杰麗亞出場的那一幕,看著不大牢靠的城堡背景居然整個倒了下來。

被衣服束縛了手腳的危顏閃避不及,扭了右腳。

慢了一拍英雄救美的男主角在眾目睽睽下把她抱進了醫務室。

這是一個很溫暖的懷抱,足以依靠。

但不屬于她。

危顏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不過也只有現在,她允許自己忽略,所以她沒有推開他。

哪怕她是生長在陰暗角落的苔鮮,也拒絕不了陽光。

對上他關切的視線,危顏只能扯出一抹抱歉的笑,客套勉強的表情。

再回排練廳的沈逸揚精神恍惚,似乎很多思緒一團亂地擠在腦子里,直到被陳寬一拳打上肩膀。

“嘿,什么時候看上奧杰麗亞的?怎么也不和岳父大人我通報一聲。”飾演魔王大人的陳導演調侃道。

“胡說什么。”不客氣地招呼回去,沈逸揚苦笑,于她,自己可能連候補的位子都排不上。“事不是我做的,但我樂見其成。”事后,代表劇組其他人叨擾病患的展初靜解釋道,臉上沒有掛起禮貌而疏遠的微笑,仿佛對她,連掩飾也是多余。

事情就是被陳寬哄去當路人角色的女生有不滿半路殺出的危顏的,若考慮到危顏負分的人際關系,很可能不滿的原因還不只這一個。

“我知道,妹妹。”果然是遺傳因子作祟,危顏瞇眼看著面前相似的一張臉,神情和自己像了個八九分,沒心沒肺的笑,只是使用頻率不高。

父母離異后,自己跟了母姓。而妹妹跟了有經濟能力的父親。

童年除了滿地的玻璃碎片和無止境的沉默,培養不了姐妹兩的情誼,冷漠早已在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心中扎根。

展初靜記憶里的母親不過是一個歇斯底里吵嚷著“你不愛我”的瘦弱婦人,美得憔悴,甚至比少女的楚楚可憐更打動人心。

可就是她,先提出離婚申請,把表面上偽裝的平靜撕得半點不剩。

她去探望過恢復單身的母親,意外的是母親沒有機會寂寞太久。那些早年為事業拼搏,中年再花時間享受人生的男人們樂于有一個仍懂得愛人的女伴。

甚至,他們從不牽扯談婚論嫁,興盡散場。

展初靜找不到理由原諒母親,為什么只有父親一個人在緬懷失敗的婚姻。

危顏自然不會知道,她只記得母親告訴過她,愛不過一場煙火,徒留灰燼。

她有點明白母親的話,母親愛得用力,抽身卻決絕,不給自己或別人任何退路。

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

越發不理解對方的她們都刻意地回避彼此。

可是危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展初靜的兩次拜托都叫她找不出原因推脫。

她告訴自己,血濃于水是個太可笑的理由。==五

危顏的扭傷并不嚴重,只是沈逸揚那天關心則亂的表現被散播成了添油加醋的版本一傳千里。

于是,靠緋聞效應一炮打響的《天鵝湖》舞臺劇正式上演于星期五的下午。

宮廷宴會的一幕,黑天鵝奧杰麗亞款款出場。

黑色的絲綢包裹著纖長的身段,燈光為其投下一片黯淡。

王子歡喜地親吻她的手背,眼里滿是折服于她的驚艷。

她自始自終地微笑,不發一語。

只有近距離的王子看見了她眼里的輕蔑。

然后,不明所以的王子拉著她共舞一曲。

她卻不是公主,她笑的樣子宛如看見獵物上鉤的獵人。

可她是那么美麗的獵人,所以獵物亦心甘情愿上鉤。

接著魔王出現,狂笑著揭露陰謀。

當懊悔的王子拋下她去追公主時,她依然是不可一世的奧杰麗亞。

她的表演再明顯不過,她不愛王子,所以不會為他傷心。

“王子,再見。”奧杰麗亞清冷的聲音有著夜的魅惑。

劇本上的奧杰麗亞原本是沒有這句臺詞的,這是危顏和展初靜妥協的結果。

奧杰麗亞不過是王子公主愛情的配角,不需要留戀什么。

不過,她堅持要奧杰麗亞的退場一如出場受人矚目,高傲依舊。

最后,魔王步步緊逼,逼著公主王子殉情。

帷幕下拉,觀眾唏噓不已,只聽見有人喃喃,原來奧杰麗亞才是最后的勝利者。

奧杰麗亞要的是愛情,不論長短,無關幸福。

而她,不愛既是不會愛錯,不會傷心失望后悔,不是嗎?故事的然后,是開頭的那一幕。

和沈逸揚在一起的日子是安心自在的。

兩人個一起牽手散步,約會逛街,他甚至會幫她復習功課,還驚訝地發覺她基礎不錯。

“怎樣,是否感到我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危顏調笑,她不過是父母離異后放縱了自己一段時間。

“我可一向自信有化腐朽為神氣的力量。”沒有忽視她語氣里的自嘲,他環住她的肩膀。

他總覺得危顏身旁存在著若有若無的寂寞煙霧般地縈繞她,而他則甘心為此飛蛾撲火。

她總是淡淡的,高興的時候,嘴角微揚,不耐的時候,輕挑起一邊眉毛。除了一雙眼睛出奇地有神,盯著你的時候讓你掙脫不得。

她很少生氣,只要一生氣便冷哼一聲,再瞇起眸子瞥你一眼,眸中的萬千思緒快得教你分不清是嘲諷還是難過。

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連笑,也透著揮之不去的倦意。

他們在一起,也許只是她給了他一個機會,撫平她的眉頭。

沈逸揚知道,危顏會變成這樣自然是有很多理由的,在他不了解的過去,帶著許多說不清的秘密。

他試著直截了當地問展初靜。

當被如此詢問的展初靜笑而不語看著他時,他總有被人看穿的感覺。

許久,她緩緩道:“別去追逐一只花叢中的蝴蝶。”

他恍然,可又能如何。

他何嘗不知道,終其一生在姹紫嫣紅中翩舞的蝴蝶,是色盲。

只是他不知道,這只他無比在意的蝴蝶會那么快地把難題之一擺在他面前。==六

阿徹不是憑空出現的人物。

他像是汲取危顏生存養分的一株植物,根深蒂固,緊密相依。

她至今難忘他的歌,那種你獨自站在十字路口的彷徨,無所適從,讓她記起小時侯明明親人在身邊,卻不會在傷心時給她安慰的場景。

但那不過是她生命中曇花一現的絕美,酒精,煙和晝夜顛倒的生活使他不能長時間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態。

于是,危顏取代了他成為“逆風”主唱,他成了站在她身后的吉他手,他們是心靈上的盟友。

阿徹從來不會直接或者間接地向她表示什么,但他那么了解她,弦一顫,就是她想唱的那個音。

認識的人都對他們的事情心照不宣,暗地里想這這對什么時候能修成正果。

在她幾乎快放棄自己心甘情愿陪同他墮落的時候,沈逸揚的出現如同晨光投射在一顆麻木冰冷的心上。

于是,她自私地,舍棄了,背叛了他。

“逆風”是一個樂隊的名字,“暝色”是他們演出的酒吧。

危顏帶著沈逸揚來到“暝色”,介紹給“逆風”的成員,包括阿徹。

她朝他努了努嘴,報了個名字:“沈逸揚,我男朋友。”

不同于其他人直來直往的熱情或詫異,那個抱著吉他的男人自顧自地調弦,僅僅不為所動地“哦”了一聲。

“阿徹這家伙一直這樣,吉他是他的情人,音樂是他的靈魂,把我們這些不值錢的通通當作空氣,囂張得欠揍。”她搖搖頭,表示對他的無可奈何。

但沈逸揚是何等人物,怎么會發覺不了她對這個男人的特別,她與其他異性之間甚至對他都不曾話里帶刺,何況是看似厭煩實際親昵的抱怨。

“丫頭,不帶你這么損我兄弟的。”鼓手大鵬沖她揚揚拳頭。

危顏沖他豎豎中指,瞇起眼睛的樣子像只庸懶的貓:“去你的,我們這正談情說愛呢,你這混蛋亂插嘴。”

在一旁淪為陪襯品的沈逸揚打量著眼前很是陌生的女友,從沒見過她這樣有朝氣到令他頭疼的模樣。

“我一定找時間糾正你出口成臟的毛病。”他好笑地挑眉,表情亦是她沒見過的無奈又輕佻。

“哈,這下有人管著你咯。這么個野丫頭,回家用繩子拴牢教訓。”大鵬一見有男朋友幫腔,樂得笑歪了嘴。

“我怕我是被管教的那個。”他聳肩,一臉誠懇到讓人想吐血。

“神經。”她忿忿地一拳捶在他肩頭,又朝向幸災樂禍的人,“等你以后交女朋友,看我不和她整死你。”

放任兩人在那里唇槍舌戰,沈逸揚不自覺地看向始終在角落不言不語的吉他手。

不想阿徹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危顏身上。

察覺到他的視線,眼神相交,他清楚地看見阿徹嘴角勾起個嘲諷的弧度。

讓沈逸揚一下想到了危顏答應他交往時那一刻捉摸不定的神情,心略微一沉。

不論是危顏刻意的強顏歡笑,還是“逆風”成員的初見他的過分驚訝,甚至那一首時常縈繞在他耳邊的《TOMORROW》,都是放在臺面上的答案,不用思考就可以得出結論。

沈逸揚可以不在乎這個人,卻不能不猜想他在危顏心中的分量。

“下個月,我準備去BJ闖闖。”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出自一直沉默的吉他手口中。

那一晚,沈逸揚扶著眼神迷茫,兩頰泛紅的危顏回家。

走到半路,危顏忽然將頭埋在他胸前。

沈逸揚仰頭無聲地嘆息,薄薄的衣衫逐漸濕透,涼意蔓延四肢直入心肺。

在那一刻他就認命了,自己可能一輩子推不開這個總在人后悄然飲泣的女子。

她早已把驕傲鑄成了一座城墻,如今他才知道不是堅無可摧的。

可是即使現在他緊緊抱住了她,也給不了她想要的溫暖。==七

酒量不算太差的危顏勉強把沈逸揚帶到了她租的公寓。

腳步虛浮的她一到家就倒頭放任自己陷入柔軟的沙發里,用手揉著太陽穴保持清醒,還不忘記吩咐人:“麻煩幫我倒杯水,廚房在右手邊。”

反客為主的沈逸揚徑直走進廚房,倒了杯熱水出來,坐在她身邊。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除了家具齊全外沒有絲毫生氣的地方,然后看著房子的主人莫名地盯著天花板,像是能用目光戳出個洞來。

如果用筆來描繪,可能是一幅能命名為“空虛”的畫作。

過了一會,總算回神的主人拿著水杯暖手,視線又停留在那徐徐升起的白霧上。

那個獨獨被忽略了的在她身邊的人也透過白霧看她,霧里看花,一片朦朧中美卻不真切。

“有些事情得跟你解釋下,這樣我會比較好過。”

真是有鮮明個人風格的開場白。我是高中畢業的時候看見“暝色”的征人廣告的,那個時候阿徹自己瞎折騰嗓子,說話也跟鴨子似的又干又啞。

簡單了解了下情況,想想薪水不錯,工作輕松便答應了下來。

之后發覺,“逆風”那幾個混蛋家伙比我還難相處,惱人得很,可我不想食言只好忍了。

酒吧最熱鬧時間一般是晚上6點到10點,那也是我的工作時間了。

因為阿徹和我順路,所以好心的“暝色”老板娘不客氣地命令他送我。

他那時候可不怎么心甘情愿,走路時候冷臉對著地面不吭一聲。

本來只是兼職兩個月,領了錢就分道揚鑣的事情。

可你也知道,我這性格到哪里都是惹得麻煩找上門又不肯息事寧人的。

一個借酒裝瘋的莽漢跟我拉拉扯扯,“逆風”幾個當時和我處得不好,就口頭上勸著我忍忍。

我也火了,從小到大沒吃過這虧,一瓶子啤酒灌下去然后一巴掌甩在那男人臉上,大聲嚷著:“我也醉了!”

對了,還特不解氣地踹了他幾腳。

反正大不了一拍兩散,這份工作我也不是丟不起。

那晚,阿徹居然追了出來。

他依舊冷著一張臉,送我到家,最后特拽地留了一句“你倒挺會惹事。”

第二天接到電話,老板娘運用關系把事情擺平了,叫我來店里一趟。

那天起,連大鵬那群家伙好象也被我的瘋勁嚇到,沒誰敢跟我惡聲惡氣了。

也是那天,登臺的感覺很奇怪,不至于心有靈犀那么夸張,至少和他們配合比以前默契了許多。

后來,才知道,是阿徹去跟他們溝通的。

本來嘛,這種事除了兄弟,哪是其他人能說動的。

還要接著聽么?

危顏淺笑著喝了口水,平靜的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但沈逸揚肯定她醉得厲害,不然怎么可能會這么多話。

接著就是那天,阿徹來找我,他問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阿徹真是一個自負的人,問我時候用的竟然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志在必得一樣。

可我不是那種不切實際為愛走天涯的人物,喜歡和他在一起僅僅因為貪戀沒有負擔不受束縛又彼此接近的感覺。

再接下來你應該都知道了,我遇上你之后的事。

我想找個人陪著我墮落。

到頭來,我最愛的還是自己,不是嗎。

以陳述句收尾的冗長的獨白。

人說酒后吐真言,沈逸揚卻分不清危顏話語的真假,眼前這個女子殘忍到連自己也可以欺騙。

溺水之人想抓緊一根浮木,何錯之有?

何況他是心甘情愿的。==八

“人性本是自私的,能有誰有資格義正嚴辭地指責你?”他說。

我也是自私的,傷你心的是他,可至少陪著你的是我。

“阿徹不明白你的顧忌,愛不是犧牲,他沒有好到值得你放棄自己。”他說。

有時候,我寧愿不這么了解你,讀不懂你的掙扎和委屈,但我又怕因此錯過你。

沈逸揚那些不能感同身受的話語無力地飄散在空氣中。

危顏雙手抱膝,縮成小小一團,像他剛認識她時候那只戒備的小獸。

她抿著唇,不禁讓人猜測那無助和悲傷都埋藏在她低垂的眸子中。

那一字一句,沒有經過她的允許,便不能從她的耳朵進到心里。

“AndIwannabelieveyou

Whenyoutellmethatitllbeok

YaItrytobelieveyou

ButIdont……”

低沉的溫柔的男音,依然是那首她熟悉不過的《TOMORROW》。

這不是一首適合男生唱的歌,阿徹也不能把它演繹到完美,更何況沈逸揚并非無所不能到連唱歌都得心應手。

可它對危顏來說,那旋律,那歌詞,宛如刀刻一般印在了心上。

他一開口,她便不由自主地跟上節奏。

算不得默契的和聲,但他不張揚的聲線恰倒好處地襯托出了她的清冷。

其實,她的嗓音不屬于悅耳的那種,只是唱到最后的尾音輕得好似一聲意猶未盡的嘆息,撩人心弦。

那指縫間流走的時光仿佛是她獨有的伴奏,一點一點唱出她的心酸。

最后一句——

“Tomorrowitmaychange。”

那曾經是支持她的信念,結果,毫無防備地在她手中崩潰,支離破碎。

“沈逸揚,愛不是犧牲,我沒有好到值得你放棄自己。”她對上他漆黑的眼眸,深深地望進去,猜不透里面的情意深淺。

他看見那雙眼中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冷漠,只剩下不加掩飾的愧疚。

還有,危顏不耐煩地絞著十指的小動作,泄露了她一絲絲的動容。

原來,她不是生來鐵石心腸,不會感動的。

“你會后悔的。”她無比肯定。

“沒有后不后悔,只有愿不愿意。”聽上句真情一片的臺詞,沈逸揚忽然語氣一變,“我真不習慣做悲情男主角。”

“誰讓你帶頭胡亂煽情唱情歌的,我正準備醞釀感情多配合你一會。”她靠上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調侃道。

“謝謝你。”一句感謝輕柔地落在他耳邊。

沈逸揚發現自己的笑越發苦澀,他最不想聽的莫過于這句話。危顏醒的時候,沈逸揚已經出門了。

如果不是披在她身上的米色外套,她怕是記不得昨日酒后失態的荒唐事了。

光線不留情地刺著她微張的眼,一片空白的腦袋分不清是耀眼的晨光還是午后的驕陽。

風吹過面頰帶來一陣寒意,她往上拉了拉他的外套,裹在身上。

有陽光的味道。

宿醉的腦袋忽地疼起來,一個還來不及綻放的微笑被“哎呦”聲取代。

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些什么讓人難以坦然微笑,可又怪不得別人。==九

那天,沈逸揚比以往更早等在公車站。

車站前男男女女十來個。

有聽MP3,對著手機發消息的年輕人。

也有提著大超市塑料袋的中年婦女。

而他,捧著書埋頭不理會身邊小女生不時投來的關注視線,偶爾抬頭張望一番。

危顏約他在參加競賽班后,到附近車站還他外套。

他其實告訴她說不用那么急著還他。

但她堅持,說下個月不住自己家,怕拖久了給忘了。

而且,“我不喜歡欠著人什么。”她說。

哪像是女朋友說的話,冰冰冷冷,話里意思還盼著早日兩不相欠。

不過若哪一天她告訴他是因為想他才見他,他怕是會覺得這個世界不正常了。

于是,他靜靜等待著。

算起來,還是第一次和她在校外見面吧。

看看也差不多到約好的時間了。

忽然,身邊的人群發出一陣輕微的騷動。

“呦,香車美女啊。”伴著男生起哄的口哨聲。

噪音使得沈逸揚難以專注于手上書本,無奈地放棄繼續閱讀。

等他放好書,只見一雙圓頭高跟鞋在自己面前,抬頭——

不想迎上一對秋水盈盈的美眸。

片刻間反應過來,原來是摘了老土方框眼鏡的危顏,眼底透出藍色的流光溢彩。

意外的是她還化了妝,原本無心的清純蠱惑成了勾人的妖艷。

再往下看,他找到了眾人感嘆的原因。

平日里沒有形象可言的危顏居然穿著剪裁合宜的無袖旗袍,以往扎起的頭發也隨意地披散至胸前,自然卷曲。

淡雅的色調與花樣,修長的旗袍包裹著她清瘦無骨的勻稱身段。

果然是人要衣裝。他笑著暗想。

“外套帶來了,給你。”她自然地把手上的袋子放到他手上,對自己顯露的纖細手臂無動于衷。

“辛苦了。”沈逸揚接過書,看著她真心地贊揚了一句,“今天你很漂亮。”

“謝謝。”客套地應了一句,危顏經過精心妝點的臉似乎比平時更多了一層冰冷。

簡單的對話過后,便是相對無言。

不知誰先開口說了句“再見”,她如來時一般引人注目地匆匆離開了。

然后,看著她走進那輛停泊著的奪人眼球的紅色敞篷跑車,風一般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那是保時捷的新款。我叔叔也買過一輛,很貴的。”少年人充滿自豪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引得同伴紛紛詢問。

又是一陣無意義的喧嘩。

沈逸揚注意到,因為旗袍下擺較窄,危顏走得款款生姿,若背景換成江南煙雨就仿若古畫,意境悠遠。

他偏偏忍俊不禁,猜想該不是因為不習慣才導致她走得跟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吧。

那不適合她,也不像是她。

記憶里連走路姿勢也美得賞心悅目的,他見過一個,展初靜。

自從《天鵝湖》博得眾人歡心后,兩人的名字就時常被聯系到一起。

盡管他不提,不代表他看不出兩人刻意的回避。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沈逸揚想,為什么她總要給她越離越遠的錯覺。

錯覺?他自問,不敢再想下去。

很多事情,問了沒有答案,也有很多事情,不問是害怕知道答案。==十

上了車的危顏臉上依然找不到任何情緒。

她淡淡道:“接著就回家吧。”

“真不知道你這性子誰遺傳的,對誰都不冷不熱的。”從后視鏡里瞥了自家女兒一眼,美婦人從不住地抱怨。

話鋒一轉,扯到了自己好奇的話題,危母問:“剛才你見的那個男孩子好象對你有意思?嘖嘖,還的是什么啊?”

“誰知道呢。”她知道母親的疑問卻沒有耐心去解答。

僅僅穿了這么一身衣服,她就多了一份無可復加的疲憊。

“那個男人真把你寵上天了,連你這么八卦的性子也能忍得下來。”危顏禁不住調侃這個婚后被縱容得比她還像孩子的媽兩句。

“去你的。他敢對我不好試試。”馴夫有方的母親滿是掩蓋不住的得意,“倒是你,沒大沒小的,不叫他爸爸至少也得叫聲叔叔啊。”

叔叔么?想起母親第一次把那個樣子斯文的的男人帶到家里。

那個男人背著母親對她說:“很抱歉,在結婚前我不能讓家里人知道你的存在。”

她怎會不明白,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對那些有頭有臉的家族已經是糟糕至極,再帶個嬌縱的女兒就算得上十惡不赦了。

她理解地對他微笑,然后誠懇地拜托那個男人——“請讓我母親幸福。”

她體諒母親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的困難,只是偽裝的笑意沒辦法滲到眼底。

那男人答應了,并且做得很優秀。

所以,她理所當然應該和自己惟一的親人保持距離,更是和這個陌生的男人劃清界限。

她上住宿的高中,她填寫陌生城市的大學。

母親全部寬容地視之為青春期的叛逆,同時給予她更多的關愛。

盡管婚后,那個男人在物質上盡力補償她。

不過,這些只讓她覺得為難而已。

有些事情習慣后就再難改變回來了。

而且,習慣的不只是她。

難得碰面的母親這次會來探望她,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工作上的調動。

今天是她們定期接見那男人家長的日子,打扮得光鮮亮麗來維護她們的尊嚴。

呵,娶了個沒有家世帶著拖油瓶的女人對來來說是不體面的吧,所以盡做些虛偽的事情撐場面。

可母親臉上煥發的光彩是不騙人的,他們相愛且幸福,受累的,不過她一人,不足掛齒。

許久不見的母女似乎沒有更多的話想聊了,不一會沉默了下來。

電臺里暗啞的女聲輕輕唱著危顏不熟悉的歌,隱約聽懂了幾句。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并不遙遠

SoIwon’tbesofaraway并非遠在天邊

AndifUtryandlookforme。你若要來看我

Maybeyourwillfindmesomeday比鄰相見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并不遙遠

Sothere’snoneedtosaygoodby不要再說再見……”

命運這東西怎么都讓人吃不準,本是毫無干系的兩人可以在唱天堂若比鄰,本該最親密的人卻咫尺天涯。

“媽,你有多久沒去看過初靜了?”安排她進這所大學是母親的意思,出人預料的姐妹團聚想來也出于母親的愿望。

“四,五年了吧。你們兩個都早熟,從小沒怎么叫我操心過,害我這做母親的沒一點成就感。”危母握者方向盤的手緊了又松。

“不想她?”

“怎么可能不想,好歹和你一樣是我身上掉的一塊肉啊,也和你一樣喜歡避開我。”刻意輕松的語氣,極力避免的話題終是被搬上了臺面。

“那……你什么時候去見見她吧,我想她是想見你的。”一邊責怪著自己的多管閑事,一邊對母親提議,危顏也不明白自己抱著什么樣的心態開了口。

==十一

“初靜,媽要見你。”

“好,約在哪里?我一會來……”

掛上電話,她對正辛苦核對資料的沈逸揚露出一個頗為抱歉的笑容,揚了揚手機;“緊急事件,我得出去一下。”

語罷,不管身后人慘兮兮的一張苦瓜臉,放下手里東西便匆匆離開了。

她可還得省著點心力去應付不懂體諒人的姐姐和母親呢。

展初靜離開不到一會,沈逸揚忽然懊惱一聲,忘記問她核對到哪里了,這樣自己怎么接手下去。

反射性抬頭往窗外一看——

只來得及看見她上了那輛似曾相識的醒目紅色跑車。

有時候不是他刻意去想,而是說不清的什么逼著他去想破頭才甘心。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靜得人心慌難耐的地方,艾微兒的《TOMOORW》像是那句軟弱的疑問困惑心頭。

是危顏。

“逸揚,我和初靜在校門外的甜點屋。她說如果你一會順路的話,把她整理到一半的那份資料帶過來。她明天交給你。”危顏頓了一下,朝身邊人詢問什么,“她說如果不順路,就幫她保管下好。”

“那我一會來找你們。”

“好。麻煩你了。”那方不愿多言地掛上電話。

聽著一聲聲悠長的“嘟——,嘟——”音,沈逸揚看了看一時半會不可能忙完的工作,推到一邊。

他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

走到甜點屋,一些面熟的同學沖他打個招呼,他亦回報微笑,雖然那些人他都報不出名字。

“逸揚,這邊。”展初靜纖長的手臂在半空中揮了一下,聲音不高卻足以引人注目。

周圍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得沈逸揚心里百味陳雜。

“危顏呢?”走到她對面坐下,桌上還有兩杯喝到一半的飲料。

咖啡和清水。他知道見過前車之鑒的她為了保護嗓子,一般都只喝純凈水。

“剛走不久,許是被我氣走的。”似不在意地笑道,展初靜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苦茶。

隨即,她看見沈逸揚不解的表情,自己也詫異起來。

“她什么沒告訴你?”她遲疑了一下,問出口后自己也肯定了,“也是,她那性子是不會主動告訴人這種事情的。你想知道去問她吧。有些事問本人才能問出個清楚明白。”

展初靜擺出局外人愛莫能助的樣子。

沈逸揚不能反駁她話里的對錯,說什么好,說他其實很多事連想都沒想過要問危顏?

“還記得第一次來甜點屋么?這里原本不賣茶的。”

對面善解人意的女子看出他的若有所思,不留痕跡地扯開叫人尷尬的話題。

“我隨口一句‘中國人應多喝茶修身養性好’,沒想到你第二天就去建議店主進購茶葉,還利用學生會權利分發的問卷調查向店主證明這是有利可圖的。”

“我當時真的很贊同你的話。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比起西方的咖啡豆討人喜歡得多啊。”談到那事,沈逸揚興致勃勃,“那時也閑得慌,一時心血來潮就做了。現在每次來都茶錢免費,挺有成就感的。”

“不論對事對人,都是這么不屈不撓,真是服了你。”

“這可是暗諷我死鉆牛角尖?”

“不敢。只不過有時,真看不過你這點。”展初靜揚起一抹了然的淺笑,話說得意味深長。

==十二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一次的擦肩而過。

但沒有誰說過,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相遇后的相知需要付出多大努力。

也許我們一次次的疲憊的付出不會換來命運的知難而退。

我們渴望了解對方卻選擇了錯誤的方式。

最后的最后,我們等到的結果,只是不得不認清離彼此更加遙遠的事實。

“危顏,我昨天看見接初靜的那輛跑車,好象是上次看到你坐的那輛。”

“然后呢?你想問什么?”

“你以前認識她?”

“認識?遠遠不止這么簡單,我很了解她。她愛吃的菜名,她喜歡的顏色,她欣賞的作家。甚至,我的原名叫做,展初顏。”她眼中滿是冷漠的不理解,他的試探像是對她的侵犯。

聽出她話里帶刺,沈逸揚頭一次低下頭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失敗,“知道嗎?危顏,你像是我猜不透的一個謎,每當我以為我揭開了謎底,結果是空歡喜一場。”

“你沒有問過我啊。”她的聲音像一陣風似的飄忽不定。

沈逸揚不知如何開口,她問的仿佛是他又不只是他。

“你沒有問過,所以我沒有告訴你。”

那天,有那么一個曾經住在她心底的人問她——

“有那么一點么?危顏,你可曾喜歡過我?”

“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不會問我,所以我把答案給忘了。”危顏似是打趣,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

“我也以為我一輩子不會問你的。”臨行前的阿徹跟她打啞謎,難得的話多,反正他不過通知了她一個替自己送行。

不論對音樂還是對她,他都是充滿自信的,以至于沒想過會受挫。

直到她對他顧左右而言它,她帶著另一個人出現在他的視線范圍,他才知道,感情永遠在人的控制之外。

“本想帶你一起走的。現在看來不需要了,既然你找到了更適合你的人。”掏出一張飛機票在背面寫了什么,然后交到她手上,阿徹邪魅的一笑一如烙印在她心上的模樣,“如果后悔了,隨時歡迎你來找我。上面寫了本世紀最后一個音樂天才的聯絡方式啊。”

“但愿我不要淪落到吃回頭草的地步。”危顏高傲地笑,殘忍地對他對自己的過往毫不留戀。

“唉,錯過我你可別后悔啊。”阿徹知道她的偽裝,更知道她的決心。

最后,他留給她的,一個沒有束縛的灑脫的背影。

她把手中紙張慢慢握成一團,終是不能學他一般丟了個干凈干脆。

“如果在意的話,為什么不早些問我呢?”

不愿沉湎過去的她看著眼前人眉目俊朗,英氣的眉毛為她打了個結,她想撫平他的眉頭,卻遲遲伸不出手。

逸揚,知道么?我也不懂你,你可以毫無保留地對我付出但不肯親近半分。你想了解我卻用最拐彎抹角浪費心力的方式,明明,你要的答案就在我這里卻不愿意來拿。

你叫她初靜叫我危顏。

危顏,有了比叫,這是一個多么疏遠的稱呼。

逸揚,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依賴你的溫柔,覺得你的寵溺理所當然。

這些都是深埋我心中的疑惑,我想我一輩子不會對你提起。

因為,不會再有機會了,而我,不需要帶走答案。

==十三

校園布告欄的左上方,一張白紙黑字的通知因為沒有粘牢而一角翹起。

比起鮮艷的紅色榜單上大字寫著“展初靜為校爭光參加市級比賽獲得第一”之類的表揚,它并不起眼,如果不是那個血緣相關的名字,她不會記得內容——

危顏同學因為在私自娛樂場所打工記過一次,并休學待觀察一周。

第一次,姐妹兩的名字離得那么近,但為什么把她們扯在一起的總不是好事呢?

展初靜狠狠地撕下那張紙,然后在下一秒用眾人熟知的笑容對身邊愕然的同學說道,“這張快落下來了,我看還是拿膠水重新粘比較好。”

“她要走了。”在學生會資料室門外不期而遇的展初靜忽然冒出這么一句。

沈逸揚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危顏主動申請退學了,她在學校外打工的事情被校方知道了。”展初靜顰起秀眉,似在責怪他的漠不關心。

沈逸揚微微一愣,馬上反應了過來,“勞煩你通知我了。”

深吸一口氣平息突起的怒火,他還不想沒品地遷怒于人。

展初靜端詳他急噪的樣子,也明白了,原來又一個被她姐姐折騰的可憐人。

午后的陽光暖得人心癢癢的,英俊少年瞥向窗外嘆息的側面被貼上屬于過往的標簽。

她如此自然地想到與他初見的畫面。

展初靜認識沈逸揚的那天,是她剛來學生會報道的日子。

大門敞開,她本欲敲門的手因為里面格格不入的氣氛而停在了半空。

很久以前,她看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不經意被柏原崇站在窗口看書的身影撥動心弦,陽光傾瀉,模糊了少年英挺的五官,使整個畫面柔和起來溫暖人心。

現在,近在咫尺的正在整理資料的人和腦海中片段重疊在一起,記憶清晰如昨天。

那人略一抬頭,看見了佇立在門口的她。

“啊,照片上的女生!”奇怪的稱呼,展初靜疑惑地等著下文。

只見對方熟練地打開電腦,剛才一瞬間恍如夢境的錯覺蕩然無存。

她走近些,一張照片赫然印入眼底。

什么時候被偷拍到的?她努力回想著。

“學校論壇上流傳的。”看出照片中人的不解,他含笑道,“你可是一‘照’成名。不過,現在看來和本人相差甚遠啊。”

“抱歉啊,讓你失望了。”明明是玩笑,由展初靜說來卻真誠無比。

“當然不是說你沒照片上漂亮,剛才抬頭瞧你可是眼前一亮。”他仔細得像在做學術報告,小心翼翼地形容著,“照片上的你似乎很憂郁,但本人開朗許多。”

她對他的認真態度無言,不過偶爾一時的傷春悲秋,正常狀態下的她寧愿花這個時間修改論文。

只是……那天太叫人意外了,原以為一生不會再碰上的姐妹竟成了校友。

拉回思緒,展初靜有些慶幸自己已經習慣走神都保持著溫和的微笑。

“我是沈逸揚。還未請問芳名?”

“展初靜。很高興認識你。”

真的,很高興認識了你。

“逸揚。”

“恩?”

“如果她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考慮我呢?”

沈逸揚怔了怔,她看著她的表情太溫柔,讓他想開個玩笑帶過尷尬都無能為力。

當時對危顏告白的自己也是如此吧,這么令人難以拒絕。

展初靜并不急著要答復,她和他一樣靜看窗外,不去看他為別人出神凝思的神情。

已經入冬了,校園內的幾棵常青樹似乎無畏時光流逝,真好,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

“先看上王子的,本是奧杰塔啊。”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到。

可為什么偏偏感情不講先來后到呢。

==十四

1999。12。31,跨世紀的一天,何人與你共度良宵佳節?

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語增添了不少節日的喜慶氣氛,當然,也是有差別待遇的,無非是成雙成對的更覺溫暖,襯得形單影只的更加凄涼。

算算,也是我們不幸的男主角被甩的第二個月了。

作為單身漢的他自然是沒有娛樂節目的。

與他一樣婉拒了學生會組織的迎新排隊而選擇的在資料室荒廢時間的還有展初靜這個喜靜的女子。

事先不知的沈逸揚在看見她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驚訝中又有些釋懷。

自上次那突如其來的告白,沈逸揚面對她,多少是帶著進退不得的尷尬的。

“喂,逸揚,一起迎接千喜年吧。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展初靜舒心一笑,不在意的自嘲解開了兩人之間的芥蒂。

“好啊。”沈逸揚爽快地答應了,也許多少是因為隱隱作祟的愧疚感。

“我可是第一次進來這種地方。”走進“暝色”酒吧,五顏六色的昏暗燈光映照在展初靜不施粉黛的臉上,竟顯得嬌媚動人。

“耶?丫頭你不是走了嗎?”上前打招呼的大鵬看了沈逸揚一眼,又看了看展初靜,一臉茫然。

沈逸揚這才意識到,是自己一直太粗心,這對姐姐雖然氣質迥然,但眉目間是有不少相似之處的,難怪會被認錯。

“你好,我是危顏的妹妹,我叫展初靜。”展初靜溫文有禮道,似乎沒有看到對方身上駭人的刺青。

“呦,沒想到野丫頭有這么個知書達理的妹妹。我叫大鵬,打鼓的。”說著,他比畫了個敲鼓時“咚——咚——”的手勢。

環顧了下四周,沈逸揚不由得問:“怎么這么冷清?”現在不正是夜市熱鬧的時候么。

指了指空曠的舞臺,大鵬感慨,“阿徹走了,危丫頭也走了,‘逆風’散了,這里他媽的誰都留不住。今個兒要不是老板娘請客,我估計也不回來了。”

曲終人散,誰能想到“暝色”會是這一番光景。

“我能上臺唱兩首么?”展初靜沒有太多不合她陌生人身份的感慨,她現在想的,不過是和喜歡的人快樂地迎來一個新年而已。

大鵬呆了一下,隨即道,“當然。”

他面露欣喜,朝舞臺旁邊堆得一團亂的桌子揚揚下巴,“伴奏在那里,請隨意。”

沈逸揚站在原地,看著展初靜走到桌子旁認真挑選,然后把其中一張唱片遞給大鵬。

大鵬接過唱片,驚呼;“你們姐妹可真是天差地遠。”

“不只你一個這么說過。”展初靜狡黠一笑,恍惚有幾分當初危顏和大鵬調笑時的感覺。

沈逸揚靜候在一旁,看了看手機時間,呵,不知不覺居然十一點半了,又忽然注意到在這個地方信息全無。

反正他等的人不會來找他了,他無所謂地想。

柔美懷舊的音樂慢慢響起,拉回他的思緒。

沈逸揚恍然,難怪大鵬驚訝,這姐妹兩總給人驚喜。

“夜闌人靜處,響起了,一厥幽幽的Saxophome。牽起了,愁懷于深心處……”竟然是粵語版的《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霓虹燈迷離閃爍,交織成一片流光異彩。

舞臺上,是全校公認的優等生在唱著可以牽動人心的歌曲。

充滿意外的一個夜晚,只剩那歌聲久久回蕩——

“……

夜闌人靜處 當聽到

這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想起你 茫然于 漆黑夜半

在這晚星月迷濛

盼再看到你臉容

在這晚思念無窮

心中感覺似沒法操縱

想終有日我面對你

交底我內里情濃

春風那日會為你跟我重逢吹送

夜闌人靜處 當天際

星與月漸漸流動

感觸有如潮水般洶涌

若是情未凍 請跟我

哼這幽幽的Saxophome

于今晚柔柔的想我入夢中

夜闌人靜處 當天際

星與月漸漸流動

感觸有如潮水般洶涌

若是情未凍 請跟我

哼這幽幽的Saxophome

它可以 柔柔將 真愛為你送

若是情未凍 始終相信

我倆與春天有個約會

Ihaveadatewithspring”==十五

如果說危顏的歌聲是夜晚盛開的薔薇,孤芳自賞的寂寥,那展初靜這一首歌好比清晨綻放的百合,春回大地的溫暖。

“嘿,小子,兩個你喜歡哪一個?”不知何時,大鵬走到他身邊,贊許的目光卻是投注在臺上的歌者,“要我說,這個跟你登對點。”

“天下哪有任你挑的好事?從來都由天不由人,由人不由我。”想起那個寂寞的女子,他的肋骨似乎會微微疼痛。

“在你大哥我面前裝滄桑呢?犯傻吧你。”一曲終了,大鵬喝彩,“展小妹妹再來一個。”還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一句話叫人忍俊不禁,展初靜微笑著點頭,溫柔如水的目光如蜻蜓點水在沈逸揚身上停留片刻,又唱了起來。

這個不怎么有時間的優等生偶爾也有走調,但帶了感情的歌聲有一種說不清的韻味,耐人回味。

沈逸揚的身體卻不自覺僵硬了會兒,竟是樸樹的《那些花兒》。

那天,他鐘情的女子用這方式對他道別,現在,聽另一個人深情地唱起,恍如隔世。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不同于《TOMORROW》壓抑的悲傷,危顏的《那些花兒》是無奈的,是淡淡的憂傷。

她背對著他,歌聲綿長悠揚。

沈逸揚看不見她的表情,也許云淡風輕,也許略有遺憾。

他只看見她張開手擁抱陽光的背影,纖細的手臂抱了個空,卻是固執得不肯放手一樣。

他幾乎要產生錯覺,覺得她才是被人拋下的那一個。

身邊有誰開始激動地倒數“10,9,8……”

“……3,2,1!”一陣狂歡,大鵬甩著酒瓶歡呼。

20世紀的最后一天,是誰和你一起迎接?

那已經來臨的2000年,你又會和誰一起度過?

沈逸揚的目光忽然和臺上展初靜的對上,不禁動容。

新的一年了啊。

他還來不及想些什么,或者說些什么,注意力就被拉開了。

“你個當弟弟的沒一天讓人省心!”見過一次的美艷老板娘踢倒幾個酒瓶子,沖著半醉的大鵬吼,“喝那么急,怕醉不死你!”口氣雖兇卻是掩不住關切。

“誰是你弟弟?!”大鵬糊里糊涂地問。

“不是你還誰?你是我老公的弟弟,不拿你當弟弟還拿你當兒子?”

“鬼拿你當姐姐!”大鵬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悲憤。

沈逸揚猛地想起他陷入回憶前,大鵬似是語重心長的一句話——

“小子,惜福啊,不然到頭后悔都來不及。”

“沒大沒小的混帳!”氣急敗壞的老板娘狠狠跺了大鵬一腳,恨鐵不成鋼地罵。

但在新年的喜慶氣氛里,一切似乎都成了不好笑的笑話一場。

誰在乎呢?

遠方,同是單身過新年的危顏掛了電話,難以言明的失望浮上心頭。

可惜她最親的和最掛心的兩個人都收不到她的問候。

這,不是她正期望的么?

用手呵出熱氣暖暖手心,接連不斷的爆竹聲劃破夜的寧靜。

她看著窗外絢爛繽紛的煙花,擁擠的人群,喧鬧的街道。

只有自己身邊是出奇的靜默啊。

她無聲的笑了,一時興起,朝窗戶上哈了口氣,用手指一筆一畫地寫著什么……

新年快樂。

省略了主語的一句祝福。

不如留給最需要的自己吧。

至于,逸揚,給你的,我換一句別的好了。

祝你幸福。

奧杰麗亞的幸福,本就與愛情無關。

END

紅粉飾塵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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