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拿到三貝使節送來的加急信箋時,正在院中看月亮。很多年了,近中秋沒有這樣好的月色,圓潤清潔如銀盤掛在墨蘭空中,浮云隱隱,夜色沉沉。那信箋很簡單,寥寥幾筆。她看完后轉身,扶靠在玉石欄桿上,繁瑣刻出的八仙賀壽圖,冷冷觸感。身后濃眉俊顏的男子走近,接過她手中的信,良久也只是不說話。
深幽的空中,朦朧的月色,暗暗浮動的流年光華,曾今遇過的人慢慢消逝,那些發生過或悲或喜的事也是曲終人散。她常常記起一句話,在很小的時候有人和她說過:“忘記悲傷的事情,記住歡喜的事情。”很多日子過去了,五月現在仍是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那悲傷的事情忘記它,等于忘記他與她。
“明日,我想去個地方。”她平靜開口道。
淡薄云層慢慢自暗夜流過,月色很好的照在她身上,有著沉靜的光與影,五月想起第一次見到醒姨的時候,那時她還只有四、五歲,記憶模糊的影子,似乎是個生病的女人被高大男人攙扶在懷中,空中濕漉漉的雨氣,風“哄哄”的吹著帶來青草腥香味。
悲傷的事情她大多不再想起,琳琳碎碎的總是拼湊不齊。墳墓兩旁長出了好些雜草,下人們利落的收拾著,五月靜靜站著,那墓碑上刻著極為端正的字樣——孫善醒。
似乎還能看見她淡淡的笑意,帶著溫柔目光,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緩緩念道:“五月,五月,快快長大,長大做新娘。”
很多年過去了,她長大做了新娘。如今看著這石刻的墓碑也只剩下無盡荒涼,時間過得越久悲傷便越沉,五月緊緊抿住嘴角,一字一頓道:“醒姨,小爹爹過世了?!?/p>
她笑了笑,眼中浮起蒙蒙的濕意閃爍不定,才想起今天是十五,是團圓節,不能哭。
恍惚間她還是那年顧家村的小女孩,梳著羊角辮扎著紅頭繩,跟在醒姨身后去河邊洗衣服,和她的小爹爹去山上采桃花。不知道有多久,從她口中再沒有喊出這兩個稱呼,今日再叫時也是像喚著陌生人般生疏。
正午的光明晃晃照下來,她眼睛有些睜不開。茂盛樹影下泥土夯成的路,遠遠通往別處,馬車輪碾過的痕跡清晰可見,空中有著清淡香氣,陣陣撲進車中。五月倦意極盛,靠著車窗顛簸慢慢低下頭來。
這條路以前有人帶她走過,兩邊連綿起伏的山丘,迦葉河兇猛向前奔騰,帶起黃土石呼嘯而過。成排種著的粗壯樹木,綠草茵茵望不到邊際。五月仍舊是熟睡的樣子,靠在一旁。淚水無聲低落在手背上,她輕輕抽泣。
‘傷心的時候總是會流眼淚’,從前小爹爹哄著她,替她擦滿臉的眼淚,抱在懷里輕輕的搖晃,告訴她哭了也不用害臊。
她其實很倔強,難得有哭泣的時候,總是覺得不好意思?;钤谑郎蠒泻芏嗟膫氖虑?,她遇見很多,也看見別人遇見很多。
馬車走的很快,路邊景色倒退著像模糊的影子。五月想起小時候的風車,被風吹一吹,走一走,也像是模糊的影子,斷斷續續連成線。線上牽著過往的凡塵瑣事,愛恨情殤。
路邊景色連成一片,五月分明看到清晰的影子,悲傷是巨大的漩渦,拉住她掙扎不停,遙遠記憶中五月看見了她與他,那些曾今忘記的悲傷的故事。
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馬車還在通往三貝國的路上,有人前來傳話:等過了歡喜山就是三貝,最晚日落前可到達。那侍衛說完話,并沒有多做停留,徑自走到人群中去閑聊,嬉鬧的聲音響起。
馬車仍舊不停歇的走,車里坐的人連日奔波已是疲累不堪,十四五歲的少女,想從車中探出一只手掀開簾子,停了一下終是沒有掀起,她回身對另一位看似睡著的少女道:“姑娘,咱們就要到三貝了,這山叫歡喜山,和我的名字真像?!倍嘞舱f完又從馬車窗掛著的布簾子后面望去,外面朦朧的一片光亮透過來,秋天的風帶著夏季還未褪去的余溫吹進來,她又道:“官道兩邊定是種了許多花,連空氣中都是花香的味道?!倍嘞参⑽⑿χ友蹚潖?,露出臉頰兩邊的酒窩,是個喜氣可人的小姑娘。
一陣顛簸路上越來越熱鬧,小孩哭鬧聲、挑擔腳夫之間行李碰撞聲、往來行人的交談,整個世間因為人的繁忙而活起來。城門兩處各站著守衛的士兵,筆直的站立著,初秋的風吹著嘶嘶流過,留下一路塵土,天色已近傍晚,陽光透過車窗簾斜照在車內,久了便覺得哄暖。外面一陣響聲,只聽得馬蹄的聲響由遠及近。
“千歲爺請貴客往府上相聚?!眮砣烁呗曊f道。馬車順勢停了下來,被風吹起的車簾外,是繁華市井的歌舞昇平。突如其來的慣性,使得多喜跌坐在了馬車內。于是便打起了簾子微弱輕聲問道:“請問大人,是否已到達三貝國。”
周圍的人紛紛彎下了身體,鐵蹄在青石地面上踩出“噠噠”的聲響,來人停住了馬匹,顧自對著車內道:“貴客遠道而來,千歲爺本欲相迎,因瑣事困了時辰,恐貴客久等,特命屬下恭迎再此。”
“姑娘?!倍嘞部聪虬肟恐活嶔ぷ驳沟呐樱剖窃诘然卮?。
“千歲爺如此禮遇,小女實不敢受,多謝大人前來相迎,叨擾再三,萬分感激?!避噧鹊呐佑兄p柔舒緩的聲調,慢慢對著來人道。
“走?!瘪R兒不耐開始前后的擺動起來,參久緊拉住韁繩牽制著,冷冷的吩咐道。馬車又緩緩的在街市向前走起。
千歲府在三貝城最靠南邊的祈福大街上,除了應有的規格外,朱漆的大門,門口高掛的燈籠,挺直站立的侍衛,和一般王府上似是并無區別。
有人拿了擱腳小凳前來,簾子被掀開,落日的光照進眼里,徒自升起一片悲涼之色,下車的人眼中隱隱似含有這落日的光,微微晃動又歸于黑暗。秋天特有帶著慵懶的風吹了又散,人世間的清貧與熱鬧,有人一邊迎了上來對著道參久到:“大人,千歲爺吩咐請貴客在廂房稍等片刻?!?/p>
雕花長廊,種著許多茉莉的園子,近處有一片人工開鑿的湖,透著澄凈的幽綠色,靠邊的湖水一處往外,突突冒著門柱粗的泉水,湖心一座八角亭子,岸邊的石樁子上栓著一只小船。
一路轉著,進身到了一處角落的院門,不大的院落,也是密密的種滿了茉莉,帶路的婦人福身后轉出了門,便留下她獨自一人?;ㄏ銡獬錆M了整個廂房,外處便是剛才那一片湖水,正對著亭子的后方,這里是靠近王府最邊上的園子。入秋天暗得有些早,稍作整理后,外間房中點上了燈,桌上放著四色的飯菜,并著酸筍湯。
那湖中的月色很好,干凈明亮使人歡喜。善醒飯后走出隔間去到湖邊,抬頭看了許久,背后忽的有了聲響,低緩沉穩道:“因有事未能親迎孫二小姐,易某特來此賠罪,望二小姐見諒?!甭犚娬f話,她轉過身望向了來人。月色下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見那高挺的身影背著右手,慢慢靠近過來。
“在下易墨涼?!蹦侨碎_門見山的介紹自己,微微笑起,眼中有著山水一般的神情,一半帶著夏日的開闊,一半卻是冬日的清冷,他看向她的眼里,有屬于一個人的影子,站立在那里獨自哀傷,遙遠時空中傳來的光芒蓋住易墨涼,他始終看著她微笑而立。
善醒看著眼前少年,從透過的月光中,那人有柔和堅毅的神色,輕輕笑起的眼中干凈明亮,她從他眼中看見一個人的影子,他清靜透明的眼神中,滿是尊貴的不可褻瀆的神情,緩緩俯下身回了大禮,道:“千歲爺萬福金安?!?/p>
“二小姐不必如此?!币啄珱龅恼f,仍舊是輕輕笑起,那笑中帶著三分孩童的真誠,只是幽幽深不見底。
善醒頓了頓,又道:“母親特命小女向千歲爺賠罪,因家姐自小體弱,這向一直病著,才不得延誤了婚期,實是孫家的不是,望千歲爺切莫怪罪?!?/p>
“這事不由得人,二小姐也不必多慮。我都知其中原委,到是委屈了二小姐,此番前來也不用拘禮,就當是自己家一樣,下人們有不周到的地方就和管家說,他是府里的老人自會替你仔細張羅?!币啄珱鋈耘f背著右手,慢慢走到湖邊的白玉雕花欄桿旁道。
她聽了沒有說話,愣愣的站在遠處低了頭,似是在道謝,卻又是在想著事情。易墨涼又道:“前日國主便接到三貝國主的親筆手信,今日知小姐不遠千里來到敝國,還特地找了本王前去囑咐,二小姐只管放心的住下便是。”善醒一轉身,月光便換了方向映在身上,湖水在夜間的月色中更加澄凈,淡淡的雨天的濕漉漉的水的氣息,在月色中慢慢流淌開來。明亮的顏色在臉上掠過,易墨涼直覺的往前看去,眼前人溫潤如水,十五沉靜的月光照著她眼睛,有安穩現世的妥帖與蒼涼,她似是含著滿眶的淚水笑意盈盈,眼神哀傷孤寂。善醒福了福身,輕聲道:“千歲爺好意,小女自是感激,多有叨擾,賠禮再先?!?/p>
石桌上擺著印有福字的月餅和茶點并著筆墨,他看了看笑道:“今天本是團圓節,小姐路途奔波也一月有余自是想家?!闭f著款下身子坐在了石椅上,往那硯臺中倒了些茶水。
這園子原是過世的老王妃住處,王妃在世時長期燒香吃齋,這地方總是繚繞著霧氣,佛院的使人釋然沉淪的香味,他小時候最喜歡的便是老王妃的住處。晨光中,乳娘拖著他起床,向先祖輩們敬了香,就一溜煙的到這后院來,彼時老遠便可以聞到這種香味,后院的下人們一字排開的跪著請安,大聲的叫著“小王爺金安”。
他總是很高興的喊賞,王妃的陪嫁徐嬤嬤笑笑的迎上來,桌上是早已擺好了他喜歡的糕點和茶。禮完佛的老王妃從早晨的光霧中走出,身后有著奇異光亮。
身邊的她站在這十五的月光下,也有著奇異的光亮,周身透著淡淡的佛院的香味。他是第一次見到,卻似乎又不是第一次見到。他放下那石墨,站起身對著她道:“天色已晚,二小姐早些休息,本王便不打擾了。”
善醒照例俯身送禮,因離得有些遠待他走后,便又回身朝著湖中的月色看去。只聽得后頭衣擺的“悉索”聲響,他云淡風輕的問道:“雖是失禮,望孫二小姐告知芳名?!?/p>
“孫善醒?!彼厣盱o靜看他,并沒有一般女子的嬌羞與明媚,只是恭謹應答著。
他右手一直背在身后,露出袖子的一截手腕,纏著厚厚繃帶,看樣子傷勢不輕且有段時日了。猛的她記起還在八神國時聽說的那場戰爭,也是這樣她才會千里來到三貝,想來今生是再無緣回去了。
也好,回不去的事情有很多。
如果是回不到八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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