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男子十八九的年紀,眼角處向外很深,神采分明,眉心離眼睛稍有些近,到更顯出聚攏的五官,嘴角兩邊因著笑容,微微鼓起,有一種疏散慵懶的神情,他朝易墨涼走來,雙手抱拳行禮問安,看到他身后垂首站立的善醒。
“是我有事相求,晏兄又何須此言來戲弄與我,你住的地方委實叫人好走。”易墨涼對著眼前有燦爛笑容的男子道,他上前與那男子相交問好,兩人并排站立,都是同樣修長偉岸身姿,遠看上去無所差異。
善醒獨自站立在青山綠水間,她稍稍抬頭打量著眼前木屋子,山間清明,水溪流動,潺潺敲擊石塊,發出的響聲靈動輕盈,是個天地間的好居處,近屋子周圍養了幾只黃白相間的大母雞,身后跟著一溜的小雞低頭啄食,她看著看著嘴邊輕輕彎起。
“這位想必就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了,在下晏晉德。”青衫男子朝她說話,臉上笑意仍未退去,眼神中的慵懶換做了深邃井然的禮貌,透著一股與這山水相宜的清幽自得。
那木屋周圍也像剛才遠處那般,劃分著一塊塊的地,種著各式的綠意,有些地里插著竹竿,一路往上爬的植物青翠欲滴。善醒一路低頭跟隨易墨涼,待到進到屋里時,一股草藥的香氣撲面而來。
灶間走出一抹淡綠身影,在桌上忙著擺放飯菜,善醒直覺的便要上前幫忙,晏德趕忙阻止道:“兩位是貴客,這些小事還是讓賤內來吧,我們住在此,久無人客往來,好容易讓她有事可做,小姐斷不能搶了她的活計。”
那綠裙綠衫,及胸束著玉色如意雙喜飄帶的女子,嬌嗔瞪了他一眼,悄聲道:“夫君,可否幫賤妾擺放碗筷。”
雖是家常小菜卻很入味,這晏夫人生的嬌小飽滿,笑起時唇邊有著可愛的虎牙,眼睛透著春天太陽的光,一臉純真的對著晏晉德道:“夫君可要添飯。”
彌日山上沒有花,善醒看著這滿山遍野的蔥綠,突然想到了這一點,落日的陽光,稀疏照在“叮咚”作響的小溪流里,映著水光照著來人。善醒知道是易墨涼,許多天了,他始終沒有對她,說過任何一句話。一切似乎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他與她隔著彼此認知的慣常的距離,一切又似乎不是原來的樣子,隔著距離的他與她,發生了另他惱怒的掌控不了的事情,善醒違背了他的意愿,又或者是,善醒太過忠于自己的意愿。
晏晉德看著端坐在桌前的她,面無華色、臉色蒼白,頭上受了傷包裹著,著實有些許的狼狽不堪,他一手扣住了善醒的手腕搭著脈,眼睛卻看著易墨涼道:“二小姐可是經常氣短、心悸、頭暈眼花、可是經常自汗、四肢冰冷,倦怠乏力。”
不等善醒回答,晏晉德便又道:“二小姐可否將左手伸出。”她有些局促,低頭攏眉,左手微微放在身后,站立在旁的易墨涼已不耐道:“到底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他斜睨了易墨涼一眼道:“斷脈問診之事,萬不可過急,身為大夫自當問詳盡。”
善醒抬頭,淡淡看著他輕聲道:“小女左手前幾日不慎割傷,恐不能讓晏大夫把脈了。”
晏晉德望著她,慵懶笑著,眼神中有著散淡,慢慢道:“二小姐本就稟賦薄弱,前段時日怕是久病不愈,加上失血過多,損及了五臟,又失于調理。此乃虛勞之癥,在下開幾貼藥,小姐先服用著,日后切記煩勞過度,實時調理便可安好。”他云淡風輕道,放開了善醒,拿過邊上筆墨,攤開紙低頭便開藥方。
“晏大夫,本王不是讓你替她瞧病來的。”易墨涼的口氣有些急迫,加重了語調對著他道。
他的嘴邊蠕動著笑意,開好了方子拿起,輕輕晃動用嘴去吹,透過吹動的藥方子,看見易墨涼臉上涼薄的怒氣,他抬眼對著易墨涼道:“易兄多時不見,怎么小弟到不認得了。”說完低聲呵呵的笑著,一如三月的春風,絢麗飛揚。
他連日趕路,帶著善醒前來彌日山解毒,自出了千歲府,他便沒有開口對她說過話,周圍聽候差遣的人也戰戰兢兢,每日在他周圍少說多做,低頭惟命是從的樣子,從前也是這般,但如今在他看來,這種姿態成了一種對他嘲笑的表情。那日他聽得府里叫喚的聲響,李德才急忙忙找他,說是二小姐在房中自斷了,他扔下手中的公文拔腿便跑出房門。
一路往老王妃院子疾走,經過的都是從小看慣的事物,長而向上延伸的廊道,兩邊種的高大樹木,邊上載的各色低矮灌木,每到春天就開出各色的花朵,一片透藍的湖水,水中央一座四角小亭。小時候,立夏一過,老王妃便會吩咐從庫里取出船,游湖登亭賞月,他那時候總是很高興的在船上使勁晃動,引得大家叫聲一片。
房里一摞摞死氣隔著老遠,傳到他身上,易墨涼能夠清晰感覺到,那是死亡的味道。很久以前,也是這種味道,他奔跑在長長的廊道上,湖邊上門柱粗的水流,被一顆老槐樹阻擋了去路,向外“嘩嘩”流淌,有一些水淹在泥土地上,與周圍形成鮮明的分隔。
推開一眾守衛和下人擠進屋子里,變得干涸的血跡,大片大片印在地毯與地上,一片暗紅色,與周圍形成鮮明的分隔,那些刻意被遺忘的往事,如今重現在他眼里,如今更加清晰的印在他眼里,心里。
晏晉德秀氣的雙眼閃過一絲驚懼,嘴角笑意越發深沉對善醒道:“八神丞相府,孫二小姐。”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善醒聽了不覺愣在那里,過后點點頭,晏晉德身上有為人醫者的仁濟,很容易使人親近,即使有些許讓善醒疑惑,卻仍能夠感覺到安定,善醒抬頭看他,臉上顯出連日來最真誠的笑。
“這山叫彌日,比不過名山大川,但也小而秀麗,二小姐暫且住兩日,權當散散心,養養氣,換個地方,對小姐的病也好。”他站起身來,晏夫人送來茶水與點心,易墨涼才背轉過一直望向窗外的身體,善醒笑容間看見了他轉過的臉色,急忙又低下頭,門被推開時她看見落日已下,黑幽幽的山中,只有院子門口,掛著的一只燈籠,照亮這一方天地。
彌日山開彌日花,蔥綠顏色,花開一瞬。很久以后,善醒才知道,彌日山上為什么沒有其他的花,原來彌日山上只開彌日花,而那叫彌日的花只開在此山中。她也是很久以后,才認識彌日花的樣子。
如果那時知道,以后會遇到這樣讓人絕望無所依的事情,善醒是絕不會對易墨涼的話,做出一生一世的承諾,只因她不忍心,那個和她一樣,有過哀傷悲痛往事的人。
山里夜間吹起風,到底不比熱鬧城市中,那風吹久了,感到刺骨的涼意,但山上月色卻和王府不一樣,更加清、更加亮。易墨涼抬起一只手來,伸開手掌去遮天上掛著的月亮,他來回晃動手掌,那月亮也來回晃動在他眼里。
孫善醒身上,一直有這種來回晃動的月色,第一次見面他就察覺,那女子看似溫和恭良,實則心意堅定,想要做的事情無論再艱難困苦,都會完成。他本來想著,既然是相府的小姐,從小耳濡目染,精忠報國也是應該的。
可后來發生的一切變故,讓他陷入迷思繼而產生憂慮,直到現在,易墨涼可以明確,善醒身上那見面時哀涼的神色,并非是因為不得已來到三貝,而是長久以來加在她心里,不能言說的悲痛。
這悲痛為何而來,孫善醒,像迷一樣走到她身邊的女子,他想一探究竟,想去她走過的路上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片風景,才使得這種哀傷讓他如此沉淪。
后頭傳來腳步走動響聲,來人身上有淡淡酒意,易墨涼沒有回身,平靜問道:“她的毒可有解藥。”
“無解。”晏晉德把手中另一瓶酒扔了過去,自己抬頭喝了一口道:“易兄帶的酒果真是上品,千歲府邸最讓人難以忘懷的,便是這佳釀美酒。”
易墨涼隨手撕了酒瓶上的封紙,靜靜看著前方朦朧的夜色,風一陣一陣吹過,兩人的身上帶著山中清涼的味道,溪水流動間,照在上面的月色被流散開來,化作一片白色慘淡的光,沿著溪中石塊向前奔走,難得不下雨的天氣。他轉過身對了晏晉德道:“清明過后,彌日花開。”
“那花只能緩解毒性,終不能根治,下毒之人要的是命。”晏晉德一貫懶淡的口吻有著嚴肅,眼中閃現剛才驚恐的光,他走了幾步,站在易墨涼身后,手中一瓶酒差不多見底時候,他說道:“易兄,這二小姐不可相交。”
他笑了道:“不相交卻已相交。”易墨涼的眼中滿是閃爍的月光,過后對了晏晉德又道:“她的命本王要救。”晏晉德眼神犀利看著他,久久的望著,眼前人仿佛也變成了那夜色下的月光,靜靜的站立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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