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驕陽一灑而下,透過層層糊窗紙模糊的映在書房周圍,虞拾夕想起那日見到善醒時,她映照在夕陽下的影子也是模糊,雖是七月艷陽天卻隱隱透著寒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五月大聲朗誦著《三字經》,湖水中蓮花開的正盛,遠遠傳來滿溢清香。突然五月拉了善醒道:“醒姨,是那個哥哥。”
她放下手中繡花抬眼望去,那天的小男孩,正用一種隱含懼意的眼神,看著五月和自己。善醒見狀道:“上次哥哥為了給五月摘花,被太子叔叔給打了,五月該怎么做才對呢?”
“哥哥,哥哥。”五月歡快的奔跑到他身邊,拉了那男孩子搖頭晃腦的說著:“哥哥,我叫五月,你叫什么名字啊?”
善醒微笑的看著不遠處,拉手說話的兩個孩子,細看下那孩童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眼角彎彎,和顧家村的桃花一樣眼帶情意,雖是小孩長大了也定是個翩翩少年。
她看著看著,眼中的光逐漸散亂,顧家村的桃花怕是永遠也看不到了。忽的遠處傳來響聲,五月已是跌坐在地“哇哇”的哭起來。
待她跑到五月身邊,扶起她正要說話時,前面虞拾夕已早她一步拉了那孩童道:“虞洛彬,帶著你的乖張去書房,把《弟子規》抄寫一百次,記住你今天犯的錯,以后就不會是罰抄寫這么簡單了。”
五月停住了哭泣對了虞拾夕道:“太子叔叔,哥哥是不是討厭我,他怎么不理我呀。”
“哥哥是不好意思和你說話,不是不理你,快去把你的大字寫完,等下我要來檢查的。”善醒低下身子說著,用手推著五月往屋里走。
“二小姐。”虞拾夕叫住了她。
“太子爺有事。”善醒叫了五月進屋,回頭笑問道。
園子正中有高大的香樟樹,密密的遮住了半邊的天,她笑意漸生站立在斑駁樹影下,流年逝去,再沒有哪種笑能讓虞拾夕空自歡喜。
他輕輕咳了一聲道:“二小姐到大虞半月有余,小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請小姐包涵。離家數月,小姐如有家書,小王定派人快馬送達。”他話語誠懇,帶著書生的謙和溫恭,暖意默默的直達人心。
“府上人待我們極好。”她似是不想多說,平靜的話語聽不出絲毫情緒,拿出衣袖中的小香袋,她道:“這是前些日子,五月在湖邊撿來的,里面似乎是貴重的東西。”她把那香袋伸手遞過去。
虞拾夕一看那香袋,已是神色大驚,急忙打開拿出里面的東西,只見是一塊鵝卵石大小的寶石,綠中帶藍通體晶瑩清澈明亮,陽光下閃出熠熠的光芒。
他收起袋子道:“這是洛彬死去的父母留給他的東西。”
善醒聽了臉上拂過愧意道:“這是他被打那天,五月在湖邊撿到的,她說有個哥哥一直跟著她,還送她蓮花,想來那天他定是看見五月撿到了這個香袋。”
“這孩子從小性情古怪,自從哥哥嫂子去世后,總是一個人不說話,府中上下的人全都不理,他送五月花時,我就覺奇怪,想來定是要答謝她撿拾了香袋。”虞拾夕道
“他不說,我們自然是不知道,害得他平白挨打,真是過意不去。”善醒低頭嘆氣道。
“打也打了,也不能叫時間重新來過。”虞拾夕說著,那天原是洛彬死去母親的生祭,府中人陪著去陵墓拜祭,不曾想虞洛彬臨出王府時,頓時改變了主意往池塘邊跑去,下人跪著不敢阻攔,秦忠著急派人前去將軍府找他,原來他是遺落了重要的東西,獨自找尋。
“這孩子性子倔強,輕易不會開口,雖是個小孩子,府中人卻是都要忌他三分的。”虞拾夕想道洛彬的性格,與他卻是最為相似的,他那天打了虞洛彬,更多的是在打自己。
她重新拿過他手中的香袋道:“這個香袋交給五月,讓她還給小主子賠禮道歉,孩子之間總比大人好說話。”
虞拾夕笑了道:“二小姐似乎很知道孩子的性情。”
善醒低了頭笑著,也不答話。虞拾夕笑著道:“二小姐為何又不說話了,本王和你說話,你也該回本王的話,如此我們才好知道,人與人之間是依靠說話,才能知曉彼此的意思。”他把心中疑惑句句講出,在善醒面前,他從不掩飾,也從不逾矩。
“小女天生不是會講話的人,太子爺一說,小女也愧疚了,這幾日在府邸住著,勞煩了許多人,我身子又不好,生病吃藥,怕驚動了別人。”她笑而回答,話中透著恭謹的疏離。
“當初小姐不遠千里去到三貝,紛紛擾擾的事情,小王也聽說過,只是我從不在意這些,小姐若是覺得大虞好,常住在此處也是可以的,既接了小姐前來做客,就沒有將客人趕走的道理。”虞拾夕很是豁然的說著。
“太子爺一番好意,小女自是感激。然大虞雖好,卻并非小女該久留之地,小女與太子爺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而已。當初魯陽國,太子爺救五月與小女的恩德,今生不能報還,來世也會結草銜環的。”善醒仍舊低著頭說話。
“二小姐這話說的不對,我救小姐并非是恩德,而是因,小姐來到此處是果,書上說因果輪回累積下世,小姐這世如果報還了因,下世也該記住這果,既然你我注定是要相識相交的,便再沒有陌路之說。”虞拾夕笑著道,他眼里不遠千里的薄暮,懷著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小姐現在病著,不宜思慮過多,一切等小姐病好了再做考量,世間事也不是一時便可說定的,或許這次相遇,便是前世種的因,今生得的果,誰又能預料以后發生的事。”虞拾夕朝她點頭行禮,轉身離開。
秋天院子里風吹來,善醒穿著及胸茶色高腰襦裙,裙裾上繡了朵盛開的粉色秋海棠,飄蕩在風中的絡纓,用紅絲線繡了壽字紋路,此刻晃晃悠悠在落葉中搖擺,善醒從沒有這樣聽見自己的心意,她離開的久了,才明白當初心里所想所念。
顧家村變故,她走在半途遇到虞拾夕,易墨涼當時又不知在何處,大虞的太子爺,斷不會無緣無故去到邊緣小國,易墨涼也斷不會就此放過她,究竟那日發生了什么事情,究竟那日是誰去過顧家村,她想了這幾日也沒有個定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善醒擔憂的看著五月,現在她似乎卷入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困局中。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來,做了紅糖的三角包和蓮子荷葉卷,給五月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善醒對了她道:“把東西給哥哥說對不起后,就請哥哥吃糕點,記住了嗎?”
“恩恩,我都記住了,醒姨,哥哥還會不理我嗎?”五月歪著頭眨巴著大眼晴道。
“只要誠心和哥哥說,就可以了。”她拍拍五月紅撲撲的臉笑說著,拿過那裝糕點的盒子又說道:“去吧。”
五月高興的一步一跑出了屋門送糕點,那孩子的身影善醒后來一直記得,總是歡快忘記憂愁的,無憂的年歲總讓人不忍去過多打擾。
許久以后,當五月拿出那塊綠色寶石的時候,她心頭止不住陣陣苦意,這世間上活著就是忍耐著,太多的忍耐,變作尖利的刀刺得人生生疼痛。
善醒從小生活在庵堂,到了千歲府也是一直抄寫經書,太子府惟一的經書,她抄了幾遍后,虞拾夕派人送來了其他書籍,是善醒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新鮮。
第一次,善醒讀到除佛經以外的書,整個世界對于她仿佛可以重新認識般,當讀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時,她直覺的就想起虞拾夕,那位謙和溫暖的白衣少年,見面的第一天說,請她來大虞國做客,此后也一直以禮相待。
虞拾夕對于孫善醒是一種溫和的存在,是吹在清明的風,無邊光景;開在夏至的花,接天蓮葉;掛在中秋的月,江風漁火;落在冬至的雪,千樹萬樹。
世間萬物生長,遵循天地規律,他與她之間的相識,便像是這一種規律,佛經上說種善因得善果,虞拾夕告訴她,上輩子種的因,這輩子便可以得果,如此他們才能相遇。這輩子種下因,下輩子便可以得果,如此他們下輩子才好再相遇。
可是她這輩子本沒想種什么,也從未想過,要去得到什么。很多時間都是身不由自,然而那被迫推著的日子,也是一天天過得習慣。她仍舊是靜靜坐在桌前,只是心漸漸浮動起來。
她從八神去到三貝,從三貝來到大虞,兜兜轉轉中始終沒有逃離過,那日她一直不愿想起,腥紅的血流過時,是易墨涼救了她,帶她去到彌日山,帶她去到顧家村,這一生他帶著她去過很多地方,這一生他和她從不曾停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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