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明庵時,王后下旨讓她用命去換回三貝與八神之間的一個承諾,果真如王后所說的,離塵珠應該還在丞相府里,在相府大小姐手中才是,那么無論易墨涼還是虞拾夕,都不該在她身上打轉,而是抓住八神的大小姐,可事情演變如今,卻又為何,每個人都對她做出禁錮。善醒越想越糊涂,心中隱隱疼痛,她趕緊收起心思平靜下來,壓住那逐漸翻騰的毒性。
她仔細思考虞拾夕的話,當初去到三貝,易墨涼也是話中有話的告訴她,眼前事并非自己想的那樣。現在虞拾夕也似乎在告訴她,以后的事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五月叫了善醒道:“醒姨,醒姨,你怎么不理我了。”小女孩將自己寫好的‘人’字給善醒看,高興的道:“你看,我寫得好嗎?小哥哥也會喜歡嗎?”
五月似乎很喜歡他的哥哥,總是不說話的小男孩,她后來知道,那是先孝獻太子的獨子虞洛彬。善醒很喜歡他,雖是不說話,卻和他的叔叔一樣懂禮知進退,還是那樣小的孩子,雙親以早早離去。
“恩,寫得很好,我的五月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醒姨做了棗泥餡的酥餅,我們拿去給小哥哥吃。”她用手去揉捏五月笑得胖鼓鼓的雙頰,兩人笑做一團。
已近入秋,虞拾夕不若往常那樣每天都來,下人們說三貝千歲府小姐的棺槨,以達先太子的陵寢,不日就要舉行下葬之典。他的妹妹不遠千里到了大虞,那位喜歡蓮花的女子,善醒甚至不知道,她長得什么樣,莫名恐慌蔓延心頭,易墨涼眼中凄涼的恨意。
窗外月光很好,照到桌上放著的團圓餅,那刻著大大福字的餅,有著世間人最美好的愿望。善醒看著側睡在床邊的五月,嘴角溢出微微笑容,想是做了好夢。
她對不起五月,那個因為她而失去家人,失去家的孩子。她對不起多喜,因為她千里來到異鄉,那個眉眼笑彎彎的女子,如今卻連生死都不知。
墨蓮,他唯一的早夭的妹妹,因為她被人挖出棺槨,埋在千里異鄉。
八月十五月光下初見時,善醒望見他的眼睛,孩子般的孤寂與哀傷。只有悲痛的過往,才會有這樣的眼神,那一瞬她仿佛看見了自己,命中的過客,雖是匆匆來去也留下痕跡。
以前長明庵的老尼姑告訴她,人的一生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她總是笑笑的低頭附和。現在她也還是笑笑的低著頭,只是那笑帶著自身悲切的凄涼,在如流水般的日子中,她一直在等待,等待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太子府別苑內種了一排長滿紅色葉子的大樹,她帶著五月去撿拾落葉,手掌大小的樹葉上用來寫一個一個字,五月只學會了‘人’字,因此堆了一地的葉子上都是‘人’,收集的多了便點火去燒,落葉燃燒時微弱焦香氣中,善醒看見地上的‘人’被一點點吞噬。
大虞的秋天風景實在很好,善醒住屋前的院子空地上,長著幾株高大的桂花樹,密密的開了淡黃色小花,隱在老綠色桂花樹葉下,香氣飄出很遠,她其實有些害怕聞到那甜甜膩膩的香味。
長明庵秋天里,血桂花開得最好,八神的桂花糕是出了名的御用貢品,只是那甜膩的香中,含著人世間的血與冤,鮮艷明麗,森森觸目。
虞拾夕來找她的時候正是白露,善醒靠在桌前看著五月寫大字,虞洛彬也是端正的坐在書桌前,眼神中滿是嚴肅。他俊秀的臉上極為謙和的笑著對了她道:“請二小姐和小王去個地方。”
善醒抬頭望著他,眼中存著抗拒的疑惑。他向來恭敬有禮,從未再像今天這樣。虞拾夕仍舊笑著,緩緩的向她走近道:“二小姐不必驚慌,跟小王去便是。”
“我也要去,醒姨。我也想去。”五月抬頭望著她,亮晶晶的眼中滿是期待。
“大字還沒有練完,哪里也不許去。”善醒微微惱怒,唬了她一眼。
“等過些日子忙完,叔叔帶洛彬和你一起去看花。金被山上開的野菊花,像是金黃色的被子那樣漂亮。”虞拾夕對了五月道,拿過她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一橫繼續道:“手要穩、握筆緊,不需用力過度。”他說完朝著善醒躬身道:“二小姐可否與小王一行。”雖是問句,但口氣卻是不容拒絕。
善醒低頭笑著,位高權重的人永遠是一樣,口中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然而虞拾夕是溫暖謙虛的邀請,他卻是冷漠溫和的逼迫。
對于這樣的自己,善醒是痛恨愧疚的,她不能一直想著一直念著,卻又不能不一直想著一直念著。以前她為了多喜能夠找到好的歸宿,后來她為了五月能夠快樂的長大,可惜她從沒有好好做到,虧欠的總歸是無法還清。
先太子的陵寢,在一處風水絕佳的位置,善醒置身其中,直覺氣息清淡縈在鼻尖,虞拾夕走過她身邊道:“大哥待我極好,小時候我淘氣了,永遠是他替我挨打。有了好吃好玩的,也是第一個想到我,父王總說我不成器。但大哥卻是他的驕傲,大虞的將來。”
他極為緩慢的說著,慢慢背著手朝前走去,不遠處落著座黃綠色琉璃瓦的八角亭,周圍廊柱四抓盤龍圍繞皇家威嚴,善醒聽他講著,也慢慢跟上去坐在亭中。
周圍景色一片開闊遠山隱隱,湖中水波蕩漾,夕陽的光粼粼敲打使人沉醉。善醒抬頭問道:“這陵寢可是洛彬的父親?”
“這是已故孝仁太子陵寢,孝獻太子和太子妃的陵寢并不在此處。”虞拾夕嘴角輕抿,眼神看向湖中繼續又道:“這陵寢里是我大哥,洛彬的父親是我二哥,都已故去。”
虞拾夕沒有再說話,只是站起看著遠處的山,善醒望著他仍舊是白衣的背影,失去親人的苦痛,她從不知是何滋味,只是這隱在夕陽中的哀傷,卻是沾染了虞拾夕,連帶的也沾染了她,半響善醒道:“故人已去,太子爺節哀。”
“二小姐可有故人。”虞拾夕轉身問道,眼中透著壓抑。
“小女有位故人。”她誠實的回答著。
“二小姐的這位故人,現在可安好。小姐離家久了,必是想念。”他道
“離得久了,自是想念。只是好不好卻不得知。”善醒隱隱感到他話中的寒涼,那儒雅秀氣的眼睛,直直盯著她似笑非笑。
“這位故人,二小姐想不想見一面。”他笑著坐在善醒對面的石椅上,繼而又道:“世上存著想念的人,是一種福氣。”
“這黃昏的風景很好,王府呆得膩了,小王總是會到這來看看,也算是陪陪故人。”他突然轉了話語,緩和端正的對著她道。隨即又對著她說:“只是這樣好的風景,卻是近黃昏。”
“再好的風景,終究是要散的。”善醒對著湖水而站,眼中波瀾不興,定定望著遠方。
虞拾夕站立起來,拍了拍衣服看向她。兩人靜靜的站立對著山中湖水,偶爾的晚風吹過,掠起善醒額前稍許垂落的頭發,那疤痕仍舊清晰可見。
她的哀傷吸引了虞拾夕,他想要一探究竟,前路困頓卻極有趣味,善醒身上有著他從未見過的,屬于女性的另一面。在宮中生活,身邊來來去去的各色女子,但卻從未見過有這樣活著的,她的心頭似乎有一把刀,任它腐朽埋在血中,一點一滴都是痛。
他忽的記起自己的母親,那位郁郁的憂傷的貴婦人,看著兒子一個兩個,在爭斗中死去,華衣錦服,錦繡璀璨,也掩不住那蒼老悲傷的神情,她曾今對他說過:“英雄與君子的不同之處。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然天下只以成敗論英雄。”
善醒輕輕揉捏著自己的膝蓋,站得久了患處便一陣酸楚之感,她回坐在石椅上慢慢道:“太子爺,小女只是一介草民。府中做客數月,太子爺款待有禮,小女實為感激,然時日久遠恐家中擔憂,太子爺…”
“小王如此款留二小姐,小姐也不愿意留下,想必那位故人,小姐想念的緊。”他轉過身,眼看著善醒,與易墨涼不同,他眼睛永含笑意,可以從眼中看見他心中,極為透明的如玉般光滑的倒影。
“大虞很美,小女愿意留下。”善醒開口說著,她從遠處望去,太子陵寢莊嚴肅穆,背著一片湖光山色,投下的靜默都聚攏在一處,三貝千歲府的小姐,也在這一片風景中,她眼前出現易墨涼獨坐在書房的神情,死寂一般的殤離,血光自她頭上一掠而過。
天底下所有的冤屈齊齊推擠著她,善醒盯著湖面出神時,虞拾夕開口說道:“下月三貝千歲府與你丞相府結秦晉之好,小王受邀前去觀禮,正可送二小姐回家。”他頓了頓又道:“天色已晚,二小姐今日相陪之情,他日必當禮謝。”
夕陽漸落,天邊到反常的金光燦爛起來,善醒直覺望向那明亮之處,卻被光射的別過頭,眼中一陣被澀得生疼,善醒直覺拿手擋,放在額角的手掌碰觸到凸起的傷痕,舊時,舊事,故人,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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