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雅在端午那日,得到了賀仲鵬的承諾,她從出生起便是注定要做王后的人,她攬鏡自照,從那明晃晃銅鏡中,她看見貌美如花的年華,最好的時光,最好的結(jié)局。
桑榆進(jìn)來請她出去,說是國主派人傳來諭旨,令她不日前往三貝,與千歲府的王爺修百年之好。當(dāng)初訂的婚約,也到了該嫁娶的時候,跪在地上謝恩之后,太監(jiān)上來給她道喜,宮里派來的人,便前前后后打點(diǎn)開來。善雅精致美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她接過圣旨后對太監(jiān)問道:“這旨意,可是宮里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
太監(jiān)被問得沒了下文,孫夫人上來拉住她道:“傻孩子,宮里傳出的圣旨,自然大家都是知道的,到了明日整個八神,三貝都會知道,這天下都會知道丞相府出了個王妃。”她讓人帶太監(jiān)下去領(lǐng)賞,自己拉著善雅到了廂房。
“母親一早知道,才會在長明庵對我說這些話。既然如此,當(dāng)初又為何下旨意,讓孫善醒去三貝,只是一個笑話,到頭來讓世人看了笑話的我,現(xiàn)在又該如何嫁去三貝,母親可有想過女兒今后,要如何在三貝立足,既然如此,還不如現(xiàn)在就請國主降罪,一死了之。”善雅紅了眼,嘴角過于憤怒的抽蓄,她精致優(yōu)雅的臉上布滿淚痕,想要奪門而出。
孫夫人拉住她,抬手便朝她臉上打去。“啪”的一聲,不重但也不輕,善雅習(xí)慣性的捂住了臉,她的母親柔和端莊,從來都是溫和講話,從小父親拿她當(dāng)那孩子教訓(xùn)時,都是母親攔住,現(xiàn)在她的母親竟然動手打了她。孫夫人打了善雅,自己先是吃了一驚,措手不及的時候,便坐倒在椅子上,兩眼只管望著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些泛紅,是剛才用了力道的緣故。
“母親打了我,我還是要去宮里的。”善雅與她父親一樣,天生是個驕傲的人,容不得一點(diǎn)點(diǎn)委屈,容不得一點(diǎn)點(diǎn)別人對她的侮辱,容不得世間對她一點(diǎn)點(diǎn)的不公正,她從來都是自己的主人,父親將她像男孩子一樣養(yǎng)大,并不是為了別人的利益與陰謀,而是為了讓她懂得,這世上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替自己做主。
“你姨母說,讓你做個聰明的人活在世上。你可以不聽我話,但從小姨母將你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八神的所有都雙手捧與你,你過的光彩奪目,雖是相府小姐,但與公主并無差異。到如今,你拋下這一切只為了眼前小利,你簡直蠢鈍不堪,妄為人子女。”
孫夫人心中藏著一段傷心往事,從她還是丞相府的新夫人開始,她并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比不得她的姐姐,八神國的王后,但她卻很知足,然而這知足,終究抵不過時間帶給人的磨礪與殘忍,她失去的遠(yuǎn)遠(yuǎn)要比別人看見的多,一直到了現(xiàn)在,一直到了又要失去的時候。
太多的失去的經(jīng)驗告訴孫夫人,善雅,她的女兒,不能再失去,她用半輩子活過來的往事對善雅說:“你以后不再是相府的大小姐了,這名號對你太小,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你應(yīng)該得到的。善雅,母親總是為你想著的,留在八神你要走的路太過艱險,與其站在八神臨淵羨魚,不如去三貝退而結(jié)網(wǎng),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肯舍棄你得到的。”
善雅一愣之下,也坐在椅子上,面對著孫夫人語重心長的話,她驚醒了。原以為自己母親那樣平靜無波,三從四德的在相府生活,可如今卻在她口中聽見的,自己從未有想過的話。
每個人都在一遍一遍,重新洗刷自己,每個人都有不可以告訴別人,飽受苦難的秘密,她要得到的將是至上的榮耀,她需要舍棄。然而賀仲鵬,他對她做的承諾,就在端午的那日,才不過兩個月而已,就這樣快的遺忘,就這樣快的反悔,善雅心里升起忿恨的怒意,她要知道其中的原委,她要去找賀仲鵬。
“如果無法拒絕苦痛,就將它監(jiān)禁起來,鎖在心里,這一輩子都不再拿出。”孫夫人留下這句話后,出了善雅房門。前廳宮里派來的教引女官,早已等候多時,她上前行禮口中有些恭敬道:“讓大人久等了,小女接了旨意正歡喜和我說話,竟誤了時辰,我這就叫她出來。”
“夫人過于自責(zé)了,原本王后就讓下官們再此等候大小姐,職責(zé)所在,也是應(yīng)該的。”那女官說著,善雅的貼身丫頭桑榆扶著善雅出了后廂房,善雅對著女官道:“小女因要去到宮里,心里歡喜。多耽擱了時辰,請大人莫怪。”
她俯身行禮,款款彎下的身子柔弱無助,身上換了進(jìn)宮的衣服,高腰齊胸的錦緞襦裙,月白色純良潔靜,裙裾出開一支俏麗紅梅報春,斜直而上直到腰際,同紅梅一樣鮮艷的縐綢挖金線萬壽文披帛輕柔飄在肩上,高梳發(fā)髻上插著上次王后賞賜的,一支鑲寶石蝶戲雙花鎏金的銀簪,下端靠近發(fā)髻間幾株玉簪花,帶出少女編織的發(fā)尾垂在胸前,情絲萬縷的烏黑秀發(fā),婀娜多姿的搖曳生香,肌膚勝雪,面若桃李。
善雅美的讓人沉醉,這種醉里透著香,香里透著毒,緩緩慢慢將人帶入毫無邊際的深淵中去。婚期定在十月初五后的第六天,是個黃道吉日,善雅在宮里日夜學(xué)習(xí)規(guī)矩與禮儀,王后親自教導(dǎo)她,用了十分的心思,善雅聰明學(xué)得很快。宮里她一直來,原本是很熟悉的地方,可如今反倒陌生起來,宮里的人,宮里的事,她出生起便注定是要在世人眼中的。
她是八神流傳著最美麗的一道風(fēng)景,世人低頭膜拜,抬頭瞻仰,曾今這種光華給了善雅堅定自己的勇氣,后來這種虛妄給了善雅毀滅世間的瘋狂。她后來一直在想,是怎樣的感情,能讓賀仲鵬一讓到底,她從前固執(zhí)認(rèn)為的事情,在此刻全都化作烏有,然而在那烏有里,她也還是抱著那虛無的幻想。
走了好久好久,當(dāng)她終于又見到賀仲鵬的時候,才知道逝去種種的事情,早在她離開八神時,已經(jīng)在兩人間驚醒,事過境遷原來可以是這樣一份,讓人無所流連的困頓與迷惑。
與此同時的善醒,也正在事過境遷的路上,一去不返。
明亮燈光淹沒在風(fēng)中左右搖晃,夜暗的很徹底,遠(yuǎn)處有著隆隆的雷聲,善醒右手拍著五月睡覺,左手執(zhí)著一只綠色的鎮(zhèn)紙,握在手中很涼,漸漸蔓延到身上,那上面至今還很清楚隱著她的血。
“取命”,在她去到三貝前,王后給了她一封信,上面寫著兩個字,善醒不知是取自己的命,還是別人的,但她知道無論如何,在八神還未做出指示之前,成親的事情是決不能舉行,如今看來不能發(fā)的箭,也只得架上弓弩了。
善醒有些害怕,這怕中帶著三分對于未來的不預(yù)知,但更多的卻是預(yù)知,在顧家村易墨涼拋下她時,便時時跟隨著。她并沒有完成王后對于她的命令,以前她顧著多喜,現(xiàn)在她又想著一個五月,生命對于她原本就是一汪死水,可是多喜和五月卻并沒有任何錯,無論如何這一次善醒想自己做決定。
大虞的秋天很短,桂花香氣漸漸隱沒在滿地掉落的楓葉中,五月能夠?qū)懗龊芎玫摹恕郑黄惨晦嗟膬晒P,是善醒這輩子不曾想過的,人這個字對她從來是遙望不可及,伸手不可得。時間久了,她看的淡了,卻始終沒有看清,看的透了,卻始終沒有看懂。
韋天昊帶來的藥材很好克制了她的毒性,如今早已過了晏晉德說的半年之期,她并沒有感到身體有何異樣之處,現(xiàn)在早已是習(xí)慣了毒發(fā)時的疼痛。
很多時候,善醒有些感謝能夠這樣的疼著,每當(dāng)刺人痛意深入骨髓的時,她能夠清晰的感到,自己還是活在這世上,她一直對多喜說,活著不易,但還是活著好,只要這樣便仍是好的。
她給自己和五月收拾衣服,在被從顧家村帶來的時候,身上一無所有,及后虞拾夕送來了許多衣服,她隨手拿了幾件替換,如今要走了,帶的只不過這幾件衣服,生命來來去去里,她停不住,留不住。
此時五月眼淚汪汪的看著她,滿臉不情愿。善醒見了她這樣便問道:“五月怎么了,不開心嗎?”
“醒姨,我們要去哪里?”
“我們?nèi)フ倚〉剑逶虏桓吲d嗎?”
“找小爹爹高興啊,離開小哥哥不高興了。”五月大大的眼中蓄滿淚水,此時滑落到臉頰兩邊,她用手胡亂摸著又道:“以后看不見小哥哥了。”
善醒把五月抱起和自己對坐在床邊道:“等五月長大了,就可以來找小哥哥了。”
“等過了年我就六歲了。”她胖乎乎的小手整個伸出在她跟前晃呀晃的。善醒笑了道:“這才是六歲。”她把五月的手掌握住,單單讓她把拇指與小指翹起,隨后又說:“等五月長大了,一定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到時候你要喜樂平安的,一直一直這樣,好不好。”
五月聽不太懂善醒話語中深刻的悲哀,但她知道這是好的,于是道:“恩恩,我和醒姨還有小爹爹一起。”說完后又垂下了眼道:“可是,我也想和小哥哥、太子叔叔在一起,他還沒有帶我去看花呢。”
金被山上開野菊,花開金色一片,是大虞著名的風(fēng)景秀美之地,善醒在與虞拾夕初遇的這年,他說要帶了去看花,這年虞拾夕并沒做到,后來虞拾夕找到善醒說要帶她去看花。
那時候,隔絕了一切的善醒想起金被山,她站立在虞拾夕身后,兩人心里各自存著愛恨無垠,金被山上的野菊花,她這輩子到底還是沒有看見。
“你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一樣給小哥哥,說等空了再來看他,對他說謝謝和再見,好不好。”她微微笑著對了五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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