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時節,善醒和五月經過了迦葉河,來到大虞做客。時值深秋,迦葉河沒有來時那樣澎湃千里,卻仍舊是滾著翻騰的河水,三貝在河的東邊地勢較低。沿路走來那河水漸漸減弱的趨勢,不復在大虞的兇猛只是靜靜九曲十八彎的流淌著。
她初到大虞時慢慢數著日子,后來久了也就淡忘,過的時間越長便忘得越多,漸漸都忘記來時的路,現下重又回到這里,看見河兩邊郁郁的樹木與連綿的山,那條她來時走過的路,停留過的口岸,這才想著是要回去了,然而那回去兩字,又重重壓在她的心上不能挪動。
八神國、三貝國、大虞國。
這些她生命中不能忘記的糾纏,是那鎮紙紋路上淡淡的血色。那年她伏在千歲府后院石砌的方磚上,地上露水微涼,沾濕了她的衣服,月色朦朧時她哀求過。
善醒這輩子哀求過很多的人,從沒有一人像易墨涼,有過如此溫和冷漠的神情,他眼中神色堅毅,抿著的嘴角微微翹起,良久只對她說了一個字。
五月趴在她身上迷糊的睡著,時不時翻轉身子揮舞著小手,善醒幫她翻身蓋好毯子,船行駛得并不是很穩,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帆被升起迎著風鼓鼓的漲呼呼,天色漸暗兩邊點了通亮的燈,在茫茫無盡頭的河上,更是顯得愈發渺然。
五月睡得很深,臉上淚跡還猶自為干,善醒想著,她帶了五月來大虞認識虞洛彬,現在又離開,才讓五月有傷心事,獨自哭泣。
她到了三貝,認識易墨涼,到了大虞,認識虞拾夕,以后她會有比在長明庵更傷心的事,這事因著易墨涼,連著虞拾夕,這事的起因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到如今也沒有得出結果。
湖面漸漸平穩下來,船頭上有些人聲,粗聲粗氣的說著切口與混話,倒是難得的情真意切。善醒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月亮高掛倒映在湖面上,虞拾夕站立在船邊,見她來了道:“二小姐也是睡不著,如此正好,大虞難得看見如此漂亮的月色。”他笑著邀請善醒看月亮。
走向近處,是一輪圓月,雖不比八月十五的月色,但在湖面上映著水色,又是難得的晴朗天氣,深秋滄桑冷漠的風隨著船槳波動,嘶嘶在身邊流過,那月亮也格外動人的流光波轉起來,船動月動,水聲風聲。
“小姐到了三貝,可還會記得在大虞發生的事。”虞拾夕問道。
“太子爺待小女與五月極為周到,大虞的秋天也是有風致的,小女不會忘記。”善醒笑了回道。
終其一生,虞拾夕對她始終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人,但也惟有虞拾夕一人,是她能夠看見命中一點點光亮的人,她托付了所有的因果,只為了留下這一點點。
“原本想留小姐在大虞多過些時日,來得匆忙,去的匆忙,是小王沒有做好待客之道。”他轉頭看善醒,臉色顯得有些疲憊。
“這就是極好的,太子爺尊貴無比,能夠如此待人確實不可多得的是事,五月臨走時舍不得,還大哭了一場。”善醒低頭說著。
“到底是小孩子,能夠直白訴說自己的情意,高興了便笑,難過了便哭,小的時候還真是最寶貴的,如今想來,本王到情愿留在那時不再長大。”虞拾夕難得向別人傾訴苦楚,孫善醒與他相識不長,但他更愿意對她說起,那位女子心里有無數往事,她懂得往事所帶給人的痛苦。
很多事情都在預料中前行,時間走到了沒有盡頭的盡頭,她與他沒有過太多的交集,佛經上說;人生在世,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善醒后來想著,自己與虞拾夕的往事,似乎留下的也只有這句話。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回憶總有些事與愿違,善醒沒有到過塞外之地,然而虞拾夕帶給她的,卻恰恰是那些她從未有過的,那些離她千里之遠不能碰觸的。
“小孩子才有真性情,時間過得久了,這份真也就淡了。”善醒似有感悟的說道。
“是被時間沖淡的?”虞拾夕詢問的口吻,他想尋找善醒心里面的過往,太過包裹著堅硬外殼的壁壘阻擋去路,他存著一份感化因果的心,然而他并沒有趕上感化這份因果的好時節。
“又或許是被輪回因果苦難,帶走了當初那份堅定的心意。”虞拾夕徑自說著,見善醒不說話,便知道她是不想回答,與她相處過后,他有許多的看不明白,卻惟有一件事情是知曉了,善醒不再說話的時候,便是她陷入過往多舛回憶的時候。
船身有些晃動,底下流淌的河水被帶的稍有波動,善醒一手扶住邊上橫放的木欄桿,風吹得兩人衣袂翻動,彼此摩擦在一起,他朝向善醒看見她低頭抬頭間,眉目流轉的余光。
一霎間,虞拾夕似乎看見他母親病重時,躺在床上的光景,也是這樣的夜晚,沒有月色,宮外的燈照在宮里,他母親對他說:“兄弟相殘到如今,你該收手了,稚子何辜。”一字一句,是敲打在他心里的傷,及后他請旨從宮里帶走了剛失去雙親的虞洛彬,同孫善醒一樣不愿意多說一句話的孩子。
“善醒,我可以這樣喚你嗎?”虞拾夕口中輕悠悠叫著她名字,一字一頓似玉珠碰落發出的清脆,又像這朗月清風間離別的聲息。
點點頭笑著,從小她的名字在別人口中,總是帶有世間冷暖的鄙夷與枯萎,第一次有人如此喚她,帶著世間最為寶貴的情意,這份情無論夾雜著何種陰謀,她都是歡喜的。
“雖是與你相處的時日不多,但我看出你心中有哀傷。善醒,你的哀傷是什么,是誰給你的。我想這樣問你,可即便我問了,你也不會答。即便回答了,你也不是真心,所以我便不問。只是要你知道,我心中有這樣一個疑問。”他轉身側臉看向善醒,此時她正抬頭看月色,一束束被水波帶動的光,忽明忽暗從她臉上掠過。
善醒,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端正的口吻喚著她。
“相識相離,才為故友。離開大虞,你會忘記,還是仍舊記得。”虞拾夕想起從前,仿佛走了千年萬年之久,他回不去的曾今,有人替他挨打,有人和他一起玩耍,無法叫人忘記的那一些事情,那一些奈何。
艙里傳來五月哭聲,善醒急了道:“五月定是做了噩夢。”她回身有些迫切,肩頭敲到虞拾夕手臂,忙不迭的又低聲道:“太子爺莫怪,小女心急。”
虞拾夕笑著扶住他,不似易墨涼修長有力的手掌,虞拾夕的手非常柔和輕緩,扶住她的肩胛兩側,善醒直覺偏過頭去看,是修剪的干凈的手指,他柔聲道:“小孩子做了噩夢是常事,哄哄便好,本王小時候也常做噩夢。”
兩人離的很近,沒有空隙的接近讓善醒措手不及,虞拾夕猛然擁住了她道:“善醒,即便離開大虞,也請你不要忘記,在遙遠的地方有一位故友。”善醒還未回過神時,虞拾夕放開了她,月色水光籠罩下的煙波浩渺,她看見的大虞太子爺,俊秀儒雅神情中極為濃重的倦意,比易墨涼要來得更為凄涼,卻又仿佛沒有他那樣悲傷。
下半夜的月色變作一抹疏離的光暈,淡的幾乎看不見,天色沉淀在水色里,到處一片黑暗,善醒擁住五月躺在床上,她很疲憊卻沒有睡意,虞拾夕說讓她不要忘記,那是如何孤單的一個人,他生命里原本和易墨涼一樣,有如此多的熱鬧,現今變得慘淡如這沉淀的夜一般,伸手不見。
突然船體猛的晃動起來,桌上原本放著的杯盞被顛得落到地上,一陣“砰磅”的聲音由遠及近,船頭上人聲嚷嚷,迸發出刀斧相撞的聲響,她披衣起身想要去看時,簾子猛的被掀起,進來一個高大的護衛道:“二小姐快些跟我走,遇到海賊了。”
她在混沌中拍醒五月道:“快起來,五月快醒醒,我們要走了。”顧不得許多,善醒拿過衣服胡亂給五月與自己套上,跟著護衛一起跑到船尾,虞拾夕站立在那里,看見她來了急忙道:“你先帶著五月走,小船等在下面。”
“太子爺不一同走,這里危險。”善醒驚得抱緊了五月,她看向虞拾夕的眼里帶了幾分焦慮與慌張,在深夜的船上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后者把身上披著的一件白色錦緞狐毛連帽斗篷拿下,一把罩在善醒身上道:“你先走,我已派了人跟隨,保你和五月周全,海上流寇不足為患,等事情過了,明天一早就去接你。”
他把那斗篷從善醒身上密密遮嚴實,雙手從后托起,把她抱到船邊掛著的繩梯上,有人在小船上接應住了善醒,過后虞拾夕又親自把五月抱下,小船被劃開,虞拾夕笑著朝她點頭。
越來越遠的距離,漸漸拉開兩人,善醒眼中的虞拾夕變得模糊,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光點,最后連那光點也消失殆凈,善醒想著他要平安才好,不要遇到危險才好,不要遭遇血光才好,這樣想著連她自己也糊涂了,她仿佛跌進了看不見的河水中,一直向前流淌的迦葉河,一直沒有退路的前行。
大虞的故人,虞拾夕,一語成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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