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陣雨在南山上一直盤踞,她那日在院子里毒發傷了腳踝,此后便不能下床一直躺著,易墨涼上山后再沒有下山。
善醒自從來到南山后,每日迷茫沉默過生活,但她終究有著少女害羞的天性。易墨涼說話時平靜溫和,動作卻是強勢不由人,她縱然再漠視閉眼不去看,也逃不過易墨涼手掌里溫熱的碰觸。努力平息自己紊亂的氣息,然而那在她身上的手卻是有神奇力量,每每等換好傷口的藥,善醒心口便會如窒息疼痛般涌上酸楚。
“二小姐在害怕。”易墨涼冷淡的話語,他從來都是肯定語氣,字字刺向善醒,沒有說話,善醒微微低頭眼中盛滿憂慮。
她的確在害怕,自八月十五遇見他時,善醒無時無刻不在擔憂,為了這惱人苦痛,她拋棄一切孤身走入,沒有心便沒有情,天上人間茫茫兩不相見。
“等二小姐傷好了,我想與小姐討要報答。”迎著夏日雨后的風,他眼中閃爍干凈笑意,魅惑與殺戮。
很久以后,善醒想起易墨涼對她說過的這句話,原以為此生最后夢一場,不曾想糾結半生不復醒。彼年蒼涼,錦繡流光,她與他,不過這世間的男與女。
山上雨水不斷,半個月不曾停過。淅瀝中初秋纏綿哀傷布滿山頭。她的傷慢慢愈合,只是留下疤痕。易墨涼在替她換藥時,眼中幽深仿若井水不見底。許久才緩緩道:“你要不說話到何時?”
“還記得我問過,如若我騙了你,該當如何。記得二小姐回答不該如何。”易墨涼坐在桌前,拿了放在硯臺上的筆隨手在紙上寫著字。片刻,他又道:“在千歲府,你對我說過得去,我一直記得,當時二小姐眼中的悲切,同為臣子必有不得已而為之處。”
“忘記自己是個人,活著才不會這樣艱辛。教會本王這個道理,二小姐確是聰明人。”他手中猛然停住,飽滿的筆頓在紙上,暈開淚珠大小墨滴。窗外雨水淅瀝落下,打在樹葉上落入塵土,干凈易逝。
“本王,想要一個二小姐生的孩子。”放下筆他淡淡說道。
善醒背靠在床上,腿上的傷口愈合后,細小瘙癢的觸感密密啃噬,心頭也仿佛也有細小瘙癢的觸感,密密啃噬著。她聽見易墨涼說的話,抬起手拂過額前散落的發放在耳后,雨勢漸漸收住,山中鳥叫清脆,歡快跳動。
“王爺已娶王妃。”隔著木頭大床,床邊小凳上放著的空藥碗,隔著竹制的矮榻,榻上放置的衣物,隔著雨水打濕的窗,窗邊高架的洗臉銅盆。
隔著一切一切,一重、二重、重重山,善醒虛弱低啞的聲音傳進易墨涼耳中。‘王爺已娶王妃。’她聽命行事,聽天由命,低頭卑微接過人世的不公。
這短短六個字,是她生命中惟一也是最后的反抗。
只是,不能。只是,不可。只是,不許。
乙真山,迦葉河。既得離塵珠,乃定天下事。
終究,不該如何。
易墨涼走后,善醒扶著床沿起身,慢慢踱步到桌前,他清淡的氣息似乎還未散去,縈繞雨后布滿夕陽的屋中。善醒低頭去看那紙上寫的字,嘴角牽出一絲難以名狀的苦楚。
“大慈大悲愍眾生,大喜大舍濟含識,相好光明以自嚴,眾等至心皈命禮…”豐腴雄渾的筆法,剛勁不失溫和。
這字善醒只見過一次,八月十五月圓的晚上,偌大宣紙上,他端正寫過她的名字,他說左手是掩飾。善醒自小在庵堂長大,并未真正受過教書識字。院內經書幾百余部,歷來不少名家書法,她雖不明白卻一直抄寫,也知曉皮毛。
他所有公文信箋,都是草書寫就,字字力頂千鈞,傾勢而下,急緩蕩漾。卻惟有初見時,他用宛然不同的筆法寫下孫善醒這個名字。遒勁郁勃,透出孩子般真切的悲哀。在血腥殺戮過后,易墨涼告訴她,這輩子他只寫過一個人的名字。
一生一次。
她取過硯臺上擺放的筆,接著紙上空白之處繼續往下默寫,“如是等一切世界,諸佛世尊,常住在世…”
這世上眾多的懺悔主,這世上卻沒有眾多懺悔的人。
他與她皆不是。
旱雷聲遠處沉悶轟鳴,半夜里瓢潑雨聲伴著閃電,羅修治妖媚眼中,閃著血樣光華。慢慢的他轉身,朝向易墨涼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千里來到留德城?”
“事情原是我尚未考慮周全,修治兄莫要動怒,府中送來了上好的君山銀針,想要修治兄替我品一品。”他溫和笑道。
那根根直立向上的銀針,在杯中飛舞,團聚在杯底相互依靠。湯色幾近橙黃,香氣漸漸浮起,清高爽朗。羅修治抬手送茶入口,薄唇抿出一彎弧度,翩然對著易墨涼道:“這是貢茶。”
“這是貢茶。”易墨涼淡淡放下手中喝過的茶,那釉色青綠的茶盞做成蓮瓣狀,放在荷葉卷邊茶托上,精巧動人。
便是像它的主人一般,楚楚嬌俏自有動人之處,精致典雅輕易不得。易墨涼看向羅修治,微微笑著,拿起放在書桌上的信箋遞給他道:“八神的信。”
羅修治看過后,悠悠說道:“王妃嫁入府中大半年,八神此次設晏款待,是明作司馬昭了。”
“司馬昭也好,項莊也好。本王想要去看看。”易墨涼低聲道,抬頭望去,窗外雨滴落下如珠簾,隔絕院中墨綠蓋頂的老槐樹。
羅修治良久道:“二小姐的毒乃是八神宮中御制,絕不流入宮外,常人輕易不能取得。”
“晉德診脈時便說過,這毒奇怪似被人做過手腳,不致于喪命。即是這樣,為何又要宮中御制?”易墨涼緊了緊眉頭問出了疑惑。
“這也正是我想不明的地方,二小姐不惜拿命換取時間,挑起兩國戰事。當時若她真死在千歲府,怕是三貝此時已經腹背受敵。”羅修治頓了頓又道:“八神雖不與大虞有往來,按當時情形也會聯手攻打三貝,這二小姐當時,是定要死在千歲府里的,莫不是她后悔害怕,違抗了命令。”
“二小姐未死,并非她不想。而是有人怕她臨陣逃脫,提前下手,本王倒要感謝這人。如不是這樣恐怕二小姐早就喪命千歲府了。”易墨涼道
“聽易兄的口氣,這二小姐如是自己下手,必定是成功。”他口中驚奇,眼中好奇。
“這世上她是本王見過,最狠心絕情的。”易墨涼背手慢慢走到窗前,雨簾下對面長廊中掛著油布燈籠,搖曳生姿晃出燭影。那朦朧的毫無生氣的光,冷冷照出輕薄世間的水汽,隔著汪洋浩瀚,渺遠無邊。
像極了她眼中的冷漠,無奈無望。等候地獄中一點光火,抬頭仰望月色,淡然靜寂,微笑也是哭泣,怎樣的一個人。
“八神國,本王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他轉身對著羅修治清然笑著。
“到底何人下毒,真是費心思。”羅修治道
“費心思的事情,才值得花心思。”易墨涼冷聲說著,身子反靠在窗前。
臨窗當地擺放著案幾,上面青銅鎏金鑲嵌松石的孔雀油燈,閃出暗色華光,隱隱照出他俊逸柔和的下頜,眼中干凈幽深,沉沉不見底。
去往八神都城的馬車,慢慢走了大半個月,迦葉河一路走去。風光和三貝迥然不同,到處是山丘之地,善雅安靜坐在馬車內,陪嫁的丫頭送來茶水和糕點,她搖搖頭,似乎睡意朦朧。
“大小姐,蓋些衣服吧,入秋不比酷暑。”
“桑榆。”她低低喚著那丫頭的名字,喉間火燒似的疼,身子一軟倒在車中。
半夜起來,看見易墨涼坐在屋里的桌子前,上面擺放著許多公文,他低頭一手執筆似在批閱。善雅臉色微紅,起身道:“王爺怎么還不休息,趕了一天的路。”
“夫人病了,原是為夫照顧不周。醫官看過說是受了涼吃幾帖藥便好,這幾天暫且住在客棧。我已讓人前去八神請罪延后幾天。夫人安心養病。”他放下筆,溫和對著善雅道,眼中波瀾不興的光,含著遠山空茫的寂靜,這眼神善雅每次看見,心頭便止不住恨意。
這眼神,在八神長明庵,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是與母親一同前去傳王后的懿旨,有個人跪在院子里,穿寬大破舊的道袍,束在腦后的長發,因為跪地的姿勢而垂落在肩頭拖到地上。
善雅站立在佛堂前面,周圍一眾姑子圍著,她看見一截布滿傷痕的手腕,緊緊握攏放在地上的雙手,青紫紅腫泛出血色,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孫善醒。
起身接過圣旨時,叫孫善醒的那個人,抬頭望住她的母親與她,淡淡一眼,死水般涼薄。
善雅神色中燃起綺麗毀滅的光芒。來三貝前,母親告訴她身為女人要知分寸,身為臣子要知君心,身為妻子要知進退。她摸著手上帶的黃金手鐲,密密刻著福祿壽,百子如意紋圍繞,顆顆清透碧綠翡翠鑲嵌其上。這是姨母送她的嫁妝,期望富貴長命,子孫昌盛。
她相信姨母告訴她的話,信命卻不能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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