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中秋剛過，誠如晏晉德所說，大虞和三貝在南面境界之地開啟了戰(zhàn)事，自虞國主仙逝虞拾夕接手大虞國之后，兩國對于南邊海域便一直爭奪不斷，各國都對開放海岸口數(shù)量僵持不下，經(jīng)過幾年的商討不成難免一戰(zhàn)，易墨涼心中清楚，虞拾夕只不過借此托詞穩(wěn)住朝中動亂，惶惶之際最能看出人心指向，他與虞拾夕沒有見過面，卻似乎又有著牽連不斷的禍?zhǔn)隆?/p>

易昇煌叫了他去主持南邊戰(zhàn)事，太子仍舊留在三貝城中，國主正月過后就要舉行大壽之禮，他身為嫡系長子長孫自然是要主持一切典禮。

易墨涼自從見過賀焰嘯之后，便再沒有接觸過八神，他那天回來后一直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但他知道那位年過半百疾病纏身的老人說的句句是真。

他后來想著那些話，雖是出自肺腑滿含愧疚卻又暗藏殺機(jī)，易墨涼這樣想著又有些后怕，他長這樣大，是從陰謀中活過來的，賀國主卻從那時便認(rèn)定他將來是三貝的王，問她的話是為了善醒，更多的是為了八神，他有些佩服那人起來，同時又替這樣深謀遠(yuǎn)慮的賀國主感到悲哀。他的女兒，那樣被拋棄被如同螻蟻都不如對待的女兒，賀國主到了最后也不能好好將她托付，萬一珠子的秘密被人知曉將會怎樣，三國為了爭奪展開戰(zhàn)事，如果被其中任何一方知道，大虞會怎樣做，顯然虞拾夕是善于放長線的人，不然不會千里冒險去到界東山，八神會怎樣，賀仲鵬是心狠手辣的人絕不會念及同胞之情，況且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孫善醒，到時候他惟有出兵，但又師出何名，將士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冒險送死，為了那顆珠子，便先要把人殺了，這是他決計不會去做的事情。然而如果讓善醒知道了她又會怎樣做，她會怎樣做。

這樣輾轉(zhuǎn)想著，天光已是微微亮起，秋天涼爽，他開著窗戶看見外面晨起蒙蒙的霧氣，連日的陰郁潮濕使人疲乏，左邊胸口呼氣時帶著疼痛感，他知道是前日帶兵操練碰到了舊傷，晏晉德托人帶了很好的傷藥過來，這位一貫疏懶的大夫正與羅修治一起在舞陽城種田，他寫給易墨涼的信中無時無刻不在申訴著他的自私與冷漠，以及從今往后再也不理會易墨涼與孫善醒之間發(fā)生的事情。

太子等了許久的時機(jī)終于到了，他離開三貝城來到這邊境打仗，先下正是搶奪的好時候，三貝城中太子黨人馬各路集結(jié)靜靜等候，國主過了正月就到了壽辰，各國都會前來祝賀，動亂之下鹿死誰手。

與大虞國的戰(zhàn)事被無休止的拖延開來，冬季消無聲息的來臨，兩國邊境之地靠近北邊，此刻早已被白雪茫茫所覆蓋，大家都不敢輕易越足但又不派使節(jié)前來調(diào)和，一拖再拖之下新的一年即將開啟。

善醒與五月貯備了許多的白菜準(zhǔn)備渡過有一個寒冷的冬天，山上仍舊一片綠意清新，只是空氣中多了冷冽，待久了鼻尖便生出無限刺痛感，她照例早起去到河邊打水，昨晚下了一些雪，此刻河面上薄薄積了一層霜花，長走的一條林蔭小道很干凈，靠近河邊上被人鑿出一個洞口以方便汲水，她很小心的使自己不滑倒，等到打好水走回頭路的時候，山上一處開闊供人小憩的亭子中有一人等待著。

“二小姐?！眳⒕媒舆^她手中的木桶，半跪在地。

很久了，善醒知道一直有人與她同在界東山，她在院子里會收到做好的衣服與鞋襪，腌好的咸菜與辣醬，自從她遇見善雅遭到變故后，再沒有一人上到界東山來，年復(fù)一年的生活波瀾不驚，她原本不是貪圖熱鬧的人，雖是凄涼光景卻也免去了些許傷害，直至虞拾夕的到來她才開始仔細(xì)思考，參久見她沒有言語，便又道：“小人請求二小姐一件事情，千歲爺如今身在邊境險地，千歲爺曾有恩與小人，小人…”

“我知道了。”她默默說道，抿住的嘴角微微牽動，很冷，她穿著沉重寬大的灰布衣裙，及腰扎著粗麻圍裙，長久的勞作使得上面有洗不掉的污跡，一團(tuán)一團(tuán)附著開出扭曲凋落的形狀，她朝向參久慢慢也半蹲在地，紅通通雙手交疊握住，想要從自己身上取得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空氣中緩緩流過蒸騰的雪氣，善醒對了參久說：“明日這時候，請參久大人來此處?！彼壑腥岷蜏貪櫯c冬季千里茫茫白色融成一體，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五月等了好久才見到善醒回來，便奔上前去道：“醒姨去了好久不見回來，是遇到歹人還是遇到煩惱事情?！?/p>

“遇到歹人我便沒有命回來了，遇見你我天天都有煩惱事情。”她笑著回了五月，小女孩撅著嘴小臉脹鼓鼓，半響自己笑了起來道：“小爹爹也老說我是小麻煩，可他說這世上最喜歡的就是五月了，所以醒姨這世上最喜歡的也是我了，呵呵?！彼屏撕镁玫贸鲞@個答案，一面問著善醒一面上前擁抱住使勁搖晃，善醒被她晃得身體控制不住只得半撐著灶臺笑道：“是的，是的，我最喜歡了你。替我去缸里拿些白菜來?！?/p>

她以前和多喜在長明庵時，兩人一起燒火做飯，常常把剩菜倒進(jìn)飯里一起煮，也是隆冬的天氣熱騰騰的飯菜冒著白霧一樣的香味，她對多喜說過，以后等離開了長明庵，擺個小攤子做點(diǎn)心買給過路的旅人，存了錢便可以開飯館，多喜做得一手好菜，幼時所有心愿中她們有過美好與喜悅。腌的白菜很快煮熟了，善醒舀出米飯走到桌前，五月正在低頭抄寫，地上零碎的有些小紙團(tuán)，小女孩肯定是嫌寫不好便隨手扔掉，善醒走過去撿起來鋪平看，上面整齊排列著《大學(xué)》的章句，“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字很漂亮，非常清秀婉麗，只是在那字體間隱隱透出漂浮飛舞之感，善醒認(rèn)出那是易墨涼公文書上的筆法，想必五月的字是跟著易墨涼練就的，她把那紙放到桌上對了五月道：“君子之學(xué)，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行乎動靜?！彪S即又把揉皺的紙使勁按平疊在一起道：“吃了飯再寫吧，替醒姨抄寫經(jīng)書可好。”

天很快暗下來，和平日的光景一樣。善醒伏在桌上仔細(xì)抄寫經(jīng)書，五月抄了一張嚷嚷著手疼頭疼，善醒也不去管她，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是最好的花樣年紀(jì)，她在山中過得不習(xí)慣善醒也是知道，只是現(xiàn)如今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她看著五月從繡花荷包中拿出許多金銀打造的小動物，擺放在手中玩耍，飛禽走獸各個做的栩栩如生，便知道那肯定價值不菲，易墨涼確實(shí)把她當(dāng)做親人一般照顧，甚至有些溺愛。

她在整理五月帶來包袱的時候，看見的名貴首飾，華麗衣裳，五月自從住到界東山，斷斷續(xù)續(xù)也告訴她這些年是怎樣生活的，善醒才知道多喜和五月自從羅修治娶妻以后，便住到離開羅府不遠(yuǎn)處的地方，她知道多喜的身份是決計不會成為正妻，沒想到卻是連住都不能夠，那個杏眼彎彎，笑容喜氣，酒窩蕩漾的小姑娘曾說過：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心想的疼了便是禍?zhǔn)?，心想的高興了便是喜事，不過隨心罷了。

手中的筆漸漸停下，她聽見五月一直嘟嘟噥噥的說著夢話，小手不安分的到處揮舞，善醒走過去幫她把被子重新蓋好攏攏緊，依舊是平和的臉龐，少女的清秀婉麗漸漸劃出輪廓，不笑的時候眉眼間有著淡淡的英挺之氣，善醒怎么看五月都會是一個很聰明，但是卻不太用功的孩子，她以后會是什么樣子的，善醒想到便覺得心中喜悅，然而這喜悅又夾雜了悲切的焦慮，她期望看到五月幸福成人，又害怕她因此而受到傷害，無數(shù)反復(fù)的煎熬重新回到善醒心中，胸口處隱隱泛出絲絲酸楚，她使勁閉眼壓住喉間涌出的血腥，身子“蹭”的一下子站立起來往桌邊快步走去，她要乘著這一點(diǎn)痛苦悲憤的血意，把所想之事寫下來，而后她要交給一個人。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起床打水回來看見參久跪在昨日的亭子中，濕滑的山路被鋪上一層厚厚的土，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每到雨雪天都是這樣，參久一定花了不少工夫與力氣，善醒把木桶放下，拿出放在衣襟出的信封交給他道：“參久大人拿這信去找王爺，他定會知道您的一片苦心與衷心，這幾年多虧您的照顧才免于更加凄苦的境地，您與紅姑的恩情小女會記得，不論如何都會報答?！?/p>

參久接過那信站立起身，久久不說話。善醒想要再說下去，怎奈來來去去始終開不了口，他突然道：“王爺將小姐托付與我護(hù)您周全，小人沒有做到，我把紅姑留下照顧二小姐與五月小姐。”

“紅姑是大人的妻子，自當(dāng)跟著大人照顧您，五月與我留在山上，王爺知道了此事不會責(zé)怪與您，定會另派人來山上，參久大人不必心有愧疚，是小女該對參久大人謝恩才是。”善醒一番話說完，參久自是聽從，他是個硬漢子，從小沙場上直來直去，便說道：“小人知道了，我派了親信的侍衛(wèi)嚴(yán)密守住了界東，今日就和紅姑下山，小姐是位良善之人，日后必有福報，二小姐多多保重?！彼f完對善醒行禮作別，當(dāng)下就三步并二兩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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