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醒躺在床上燒的昏昏沉沉,身上針刺樣的麻密痛意,有人用布裹住她手肘,又往她后背灑藥粉,灼燒疼痛伴隨針尖刺痛讓她渾身冷汗如下,一陣陣顫抖。易墨涼用力按著她抖動的身子,晏晉德額頭滿是汗水,拿針的手被汗水澀住,他朝善醒頭上穴位扎去,良久不敢放手。易墨涼被善醒掙扎又不敢真用氣力,此刻也全身是汗,雙手不敢動。
“這次如二小姐再掙扎,性命便不保?!标虝x德拿過針再次往她頭上扎去微微轉動,善醒原本僵硬的身體漸漸放軟,顫栗的手腳在易墨涼按壓中平靜下來,靠在他懷中昏沉的不省人事。晏晉德重重呼氣,從床邊站起來開方子,屋子里血腥氣,草藥混著燒焦的糊味,易墨涼替善醒蓋好被子,撥開她被汗水浸濕的頭發道:“她何時會醒來?!?/p>
“這究竟連我也不知道,二小姐能熬到今日也是在意料之外,她毒性早已由腠理侵入胃腸,現到達骨髓,如今藥石罔救,一病再病勞及臟腑,就是救活了也保不過五年之命?!彼f著開好了方子,收拾東西想要離開營帳時又道:“此地不宜久留,羅修治正帶兵前來。”
善醒一直也沒有醒來,易墨涼等了十多天羅修治帶了兵馬前來接應,無奈善醒的病不宜路途顛簸,如今他是一國之主輕易不能擅自妄為做主,朝中無數事物等他批閱處理,又過了十天之后,易墨涼不得己拔營回宮,一路上他帶著善醒走走停停,待走到三貝城附近的月落城時,善醒的病情才得以好轉,羅修治帶了大隊兵馬先回三貝,及至晚間晏晉德看過善醒,開了方子后道:“二小姐這幾天會醒來,只是這病治得了表治不了本,小人也只能盡力到此了?!?/p>
月落城臨三貝很近,靠迦葉河支流的彎河,黑幕海南端的入海處,是三貝國著名的天堂之城,素來以山水秀麗、人杰地靈著稱,易墨涼借著出宮養病的原由,將行宮設在月亮島上的固寧園,暫為處理朝中事務。
到了很深的后半夜,黑幕海上升起白色的厚重的霧氣,漸漸將小島圍攏,善醒在拍打流動的水聲中逐漸清明,她看見窗口一點蒼茫的月色,照在床邊靠著睡著的人身上,暗色的影子里,長而密的睫毛,深深覆蓋住沉沉閉攏的眼睛,他雙手交疊握住,十指交叉在身前,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一陣一陣輕而薄的熏香撲上她身,沾染著模糊記憶的痛苦靠近善醒,她動彈不得,喉中卡著一把刀叫喊不出,血流四濺,眼里酸澀難當,淚水從眼角流出,漸漸摒得沒有氣力微微喘息。
善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易墨涼的情形,八月十五的團圓節,很好的月亮,很好的月色,他從月光中走過來,忘記了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帶什么顏色的束發冠,忘記不了他看她的眼神,干凈明亮帶著嬰兒出生的清透,她后來一直想告訴易墨涼,第一次有人這樣看她,這世上來來去去很多人,從沒有人如此看過她,只這一眼便是萬年,只這一眼萬劫不復。
易墨涼知道她醒了在哭泣,竭力按捺住的那一點聲響,在夜里格外刺人心尖,一頓一頓似有若無在拉扯,他直起身體走到桌邊,再回來時手中托著一盞茶,善醒正是渴極,就著易墨涼的手一口口喝得急切。
“慢些喝要嗆到的,太多了反倒不好了?!币啄珱龇畔率种械谋訒r,善醒已然被水嗆到,不住按住胸口咳起來,他輕輕撫著背使她慢慢平靜,道:“別用力,別用力,慢慢呼氣就好了。”
他擁住善醒,拉過被子將她團團圍住,暗藍色百花繞蝶托月燈草紋路,鑲嵌在金色絲線中,月色照在上面閃出一點點光亮,善醒被這樣抱著身子漸漸溫柔起來,她空著頭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一點光,易墨涼把手壓著她道:“別著急,別著急,你病剛好才睡醒,等天亮了再起床,想要什么告訴我。”
越是這樣的喃喃細語,善醒越是心慌不定,她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年月,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也知道他與她之間有過怎樣生死相離的約定。
易墨涼緩緩撫著她肩膀,直到左邊鎖骨處,停頓了下一路直到左手掌,他慢慢摸著善醒手腕上面橫著的紋路,拇指、食指、中指,她直覺想要握緊手,易墨涼用了氣力將她手掌朝上輕輕撫平,在上面一遍一遍的畫著。
是一個一個的圓圈,易墨涼慢慢畫著,善醒慢慢感受著他手指尖的輕觸,月亮島上四面環海,此時海水逐漸拍打礁石濺起千層浪,她低頭聽著海浪規律有節奏的聲響,淚水點點滴滴掉在手腕手心上。
“小的時候宮里有個從海對岸來的洋人,他有一本叫《幾何》的書,里面畫著各種各樣的圖形,他教我做學問,說圓的中間叫圓心,從這里到圓圈的長短叫半徑。”
易墨涼一面說,一邊在善醒手心上畫著,指尖稍微用了力氣,抓住她的手也微微收攏,“就是這一點長短,這一點長短叫半徑,并非生與死,你與我之間隔著的路途叫半徑,隔著許多個半徑畫成了一個圈,我把你圈在里面,卻隔始終隔著這一點長短?!?/p>
善醒其實沒有很聽懂易墨涼的話,她后來得知自己身在三貝的月亮島,那里被黑幕海圍著,通往陸地處的河流叫迦葉,往南走有一座城池叫易城,那里有一座山叫乙真。易墨涼走后她仍舊留在這里,晏晉德來替她診脈時,眼中帶著幾近憐憫的口吻說道:“二小姐病可大好了,此事我也不瞞你,小姐的毒性侵入臟腑已久,想要治愈恐已無望,如今用藥強制壓下毒性,小姐身子孱懦一直奔波勞累,病后失于調理,要想痊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小人自當盡力而為?!?/p>
“小鈴鐺可好,妍兒姐姐可好,界東山一別我許久沒聽見她的消息了,如今該長高好多了,過了年該有六歲了吧?!彼龔囊巫由险酒鹱叩酱扒?,固寧園靠近島的內側,然而海面仍舊吹來很冷的風,一直吹到善醒身上,晏晉德又道:“二小姐如想離開此處,在下可替小姐找去處,五月你自不必擔心,如今大虞和三貝都在找尋中,有了消息我也會告訴小姐。”
“易國主可知道大夫要放我走?!彼D過身對著晏晉德問道,風從遠處吹來,和她來到彌日山的時候一樣,是個樣貌不甚明朗的少女,只是現在這少女隔著十年的時間,蒼白圓潤的臉面,漸漸失去一點點透明的初春光亮,變作瓷白色的一點點冬天海上的月光,使人郁郁寡歡。
“自易兄第一次帶你來彌日山上,我便知道那顆珠子在小姐腹中,在你身上發生的一切事情,在下要對小姐請罪。人的際遇真是不能說,如今你身在三貝,可曾想過如有一日,天下人知道珠子在你身上會怎樣,易兄又會怎樣,到時紛爭不免迭起,小姐又如何自處,趁現在離開去異國,去他鄉,總好過一場殺戮?!标虝x德看向善醒說完話,在等待她的回答中,外門有丫頭進來回報道易國主來了。晏晉德拿起藥箱往外門外走去,過后易墨涼走進屋中,善醒拉平胸前衣襟,雙腳跪下頭磕在地上。
有一雙手朝她伸出,低頭中,善醒看見墨紫色錦緞衣袖上,繡著簡練古樸的盤龍嵌金線紋蓮花,腰間玉獸頭卷云紋龍型玉帶鉤,對襟圓領袍上,同樣五色金龍捧珠栩栩如生,她眼前的人是一國國主,是三貝的國主,善醒在被扶起時腦中存著的只有這一個念頭。
“你的病才好,快去床上躺著,我讓人給你拿藥去了。”易墨涼拉住她往里間臥床上走去,他替善醒脫了外衣與鞋子外間丫頭送了藥進來,易墨涼拿過碗道:“用過飯了吧,快吃藥。”善醒就著碗一口口喝藥,她喝得很快,喉間濃烈的咸澀苦味久久咽不下,易墨涼看見笑了說:“到現在你喝藥還是這模樣,真是百年不改?!彼坪鯐r間并未走遠,孫善醒與易墨涼之間,如同從未分離過那樣的相處恰當,月亮島上風景很好,善醒能漸漸到外邊走動時,又是一年的清明節氣。易墨涼過完年節后便沒有來過月亮島,她一個人和許多人一起生活,五月還是沒有任何下落,大虞派了人去海外尋找,三貝也從中幫忙周旋。晏晉德帶來了青色小瓷瓶里照例裝著藥丸,善醒接手拿過道謝,過后又對了晏晉德道:“小女不能走?!?/p>
“全憑二小姐,在下還是這樣說,如若小姐要走,我必當竭盡全力。”晏晉德疏懶笑著,初夏水汽籠罩透出暖洋洋困倦,她笑了問道:“小女可否請晏大夫替我找本書。”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