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豐七年,夏至。
一隊三百人的騎隊由遠而近,由疾至緩,終于在一聲號令之后,停了下來。
為首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英姿颯爽眉目清麗絕美的軟甲女子,她騎在一匹通體油黑的戰馬上,望著這條狹長的龍門山谷,微瞇著眼,沉聲道:“肖乾,你說張見平為什么忽然要劫持皇上?真的是為了見我一面嗎?”
一旁的中年將領凝重道:“娘娘,卑職雖然知道張見平對娘娘一直都有非份之想,但是他能劫持皇上這事,簡直讓人不敢置信,要防其中有詐!”
大唐現今的皇帝并不是一個無能之輩,為了奪得皇位,鐵騎不知踏遍了多少黃土,其經歷過的大小戰役不下百次。就算張見平的金虎騎隊驍勇善戰,但是要擄走皇上,真的可能嗎?
一旁的副將趙傳松亦道:“娘娘說消息是護送皇上回京的禁衛軍統領劉朔傳回來,說是張見平以皇上的性命為要脅,希望你能來龍門谷見他一面,這個消息究竟可不可信?”
洛依依緊抿著唇,犀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山谷看到那隱晦的深處,緩緩道:“自從皇上登基后,本宮便隱隱感覺到皇上因為本宮在軍中樹立的威望漸生忌憚,所以就一隱再隱,深隱宮中,不理朝政,不見昔日故舊戰友。兩個皇子相繼夭折后,本宮心已冷,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早已看透。對于皇上,不再抱任何希望。可是他畢竟是皇上,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他冷落于我,恐怕多半都是由忌憚再到被人挑撥而生了誤會,何況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樂業,大唐一日強盛于一日。所以,就算為了大唐百姓,無論如何,皇上都不能發生任何意外。”
肖乾仍是不認同,“娘娘說得有道理,不過就算我們帶著娘娘麾下最精銳的黑豹騎隊,也務必要看到皇上確認是他后才能行動,不能盲目就深入龍門谷。”龍門谷狹長而兩邊山勢陡峭,向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眼下的黑豹騎隊是娘娘手里唯一一支沒有被朝廷同化分散的精銳騎隊。而且這支有凝聚力又有創造力的驍勇騎隊可稱是舉世無雙,無堅不催的騎隊,曾經跟著娘娘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堪比娘娘的命脈。所以絕不能輕易出動,造成不必要的損傷。
洛依依冷笑,“本宮現在雖然是爛命一條,但也不會無故送出去。放心吧,不見皇上,本宮不會讓黑豹騎隊的兄弟再前進一步。”
肖乾終于放心,就在這時,山谷深處突然傳來馬蹄聲,不一會,果然見到一隊約二三十人的騎隊在一個獨眼漢子的率領下飛馳而來。而在那獨眼漢子的坐騎旁,則挾著一個身著明黃龍袍的人。
“娘娘,真的是張見平。”趙傳松吃驚地低呼。
在一箭之地,只見張見平鞍馬,一把將明黃龍袍的大唐皇帝楚霸扔到地上,望著洛依依,沉聲道:“娘娘守信,為了皇上,果然來了。”
趙傳松大喝,“張見平,你居然敢擄皇上,簡直是不想要命了!快快把皇上乖乖送過來。”
張見平冷笑一聲,“我既然做到了這一步,沒達到目的,豈會輕易就交出皇上?”
肖乾皺起濃眉問:“那你待怎樣?”
張見平一瞬不瞬地盯著洛依依,一字一頓道:“我的要求很簡單,想要救皇上,娘娘跟我走。”
趙傳松大怒,“好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娘娘好心救了你,把你培養成一個有能力領兵打仗的將領,就是讓你來要脅娘娘的嗎?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張見平冷道:“就是因為娘娘待我有恩,我才要把娘娘帶走。你們難道沒有看見娘娘在宮里過的什么生活?先是兩個兒子無故死去,緊跟著皇上冷落她,甚至無故將她打入冷宮,對娘娘不聞不問,寵幸那個何貴妃,這可是當初娘娘選定皇上的時候想過的日子?”
肖乾和趙傳松沉默,洛依依終于開了口,只聽她柔聲道:“不管我想過怎樣的生活,但是你擄走皇上就等于犯了死罪,所以趁現在來得及,你把皇上交給我,我保證,不追究你任何責任。”
“不可能!我擄走皇上要求娘娘過來,目的就是帶娘娘走,豈能再讓娘娘過那深宮怨婦的生活?娘娘到底走是不走?”
洛依依平靜道:“本宮一直都是皇上的人,豈能干出這等有辱皇廷甚至整個大唐的事?”
張見平見她斷然拒絕,眼里戾氣一閃,突然將那長劍直刺楚霸前胸,力灌手臂,分明沒有一絲作假。
已憑著深厚的內息一再暗探過地上楚霸確實處于深度昏迷之中的洛依依立即一把帶著旋勁的柳葉飛刀出手,只聽“鐺”地一聲,張見平的長劍在距楚霸胸口只半寸之地被打歪,張見平發了狠勁,繼續以斷劍朝下猛刺,洛依依的身形已飛掠而到,她探臂徒手將斷劍握住,鮮血頓時劃破了她的手指水滴一樣沿著劍鋒連串流下。
所有人驚呼出聲,包括張見平,他凌厲盯著近在咫尺的女子,“娘娘,為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難道你想連命都不要了?”
洛依依淡淡道:“從北冥族被滅的那一天,從他自火海將我救出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與他融為一體。沒他就沒我。”
張見平盯著她憤恨不已,也終于松開了手,洛依依拋開劍,將楚霸從地上扶起來,同時氣運丹田,試圖將楚霸救醒。
就在這時,山谷外的肖乾等人突然高聲驚呼,“娘娘小心!”
洛依依抬頭看去,山頭上不知何時竟是站了無數的人,他們放下滾石,轟轟隆隆,陣勢驚人!
張見平大聲咒罵:“不好,中了埋伏!龜兒子的,是哪個敢對我設伏?”
他說著就來拉洛依依,洛依依抱緊楚霸與他對峙,張見平低咒了一聲,不得不跳下馬,協助她把楚霸扶上去,并且用腰帶把人固定在她背后,“娘娘,算你狠,不過我不會認輸,等我們出了埋伏再理論!”
洛依依冷笑了一聲,躲避著無數重逾千斤的巨石提韁縱馬,盡管她經過無數次這等險況,仍是險像從生,眼看著張見平帶來的幾十人被滾石壓死,就知被滾石砸中,絕無幸理。
肖乾等人大急,不顧洛依依的大聲阻攔,立即帶人沖進了谷道,要為她擋開一切風險。
利箭寒芒,巨石如飛,人呼馬嘶,慘烈異常。就在洛依依提韁避開一塊大石后,她忽然感覺后背一緊,有一個冰涼透骨的利器已經貫穿她的整個身體,并且身體迅速開始發麻,利刃有劇毒!
那一剎時間好像被定格一般,她緩緩回頭,看見楚霸那張霸氣而森然的臉,他眼里帶著戾氣,一字一頓道:“皇后,該你上路了。”
不待洛依依說話,張見平已飛奔過來,然后朝肖乾等人大呼:“不好了,娘娘受傷了……”
楚霸冷笑著解開兩人之間的腰帶,張見平立即將洛依依背負著朝來路回轉,楚霸做出一副在后面護送的樣子,給人以一副愴惶而逃的錯覺。肖乾帶著黑豹騎隊不覺,沖殺過來,未料山頭突然倒下無數火油,山谷兩頭又被巨石封路,火星竄起,頓時將被圍成一個死口的山谷變成一片火海。黑豹騎隊紛紛棄馬朝山頭飛躍,無情的箭矢再次成為他們的奪命符。
洛依依被放在了無火的山頭,與那些暴徒一起。
看著血肉橫飛,看著無數的斷臂殘腿拋落被血染紅的草地,看著那一個個被燒焦的肉身,她只覺整個心臟已經被人撕裂,眼前的青天白日,已被一片血紅色的水霧所籠罩。她用一只殘存的手想抹掉眼眶里的濕潤,因為她不想流淚,然而入手的,并不是清清的淚滴,而是血,怎么也抹不完的血淚。
“果然是兄弟情深,眼睜睜地看著跟你出生入死的戰友一個個倒下,你竟是流出了血淚,好感人。”楚霸負手而立,盯著山下慘烈,眉眼間只有無盡的冷酷。
“為什么?為什么要如此設計我?置黑豹騎隊于死地,置我于死地,于你究竟有何好處?”洛依依不再擦血淚,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眼前她真心愛過置力相救的天之驕子。
楚霸冷笑,“為什么?朕身為皇上,這些黑豹們可有把朕放在眼里?朕一再說要把他們收編,他們只信賴你這位皇后,這豈不是挑戰朕的權威?難道皇后認為他們不該死?”
“好,他們該死,那我呢?”洛依依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這個她自始至終一心愛著的男人,為什么要殺她?
楚霸慢慢蹲下來,一臉譏嘲道:“你說呢?你這個皇后如今還能為我做什么?除了擾亂我的后宮,讓我不得安寧,還能給我什么?”
他的話比一根根利箭還要毒狠,直刺洛依依心田,她慘淡地笑了一聲,“難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一分?自我們的烈兒去后,宮里并沒傳出哪個妃嬪有孕的消息,我以為,你表面上對我冷淡失望透頂的樣子,實事上是懷著對我的愧疚,沒有寵幸她們。看來,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楚霸冷笑,“沒錯,朕就是為了讓你有這種錯覺,才沒讓各宮懷孕,因為我隱忍著,就是為了讓你相信我還愛著你,然后,才能讓你嘗到今日對你的重重一擊,不然,你又如何會來此處入險救我?”
“楚霸,你果然是天底下最陰狠之人。”
“放屁,我再狠毒,又哪及得你半分?煜兒和烈兒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為了趕走何貴妃,不僅害她流產,還一再誣蔑她,說是她害死了我們的兒子。都說虎毒不食子,你害別人的兒子就罷了,可是為什么還要害死煜兒和烈兒?你看你狠毒到何等程度,又有何資格來說我陰狠?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皇后,更不配母儀天下,所以你的下場,就只有,死——”
洛依依好想哈哈大笑,可是她的嘴角僵硬,喉嚨沙啞,根本就笑不出來,最后,她只能喘著粗氣道:“原來,你一直都認為煜兒和烈兒是我害死的,原來,你一直都只相信何貴妃的話,那我們當初在北冥山的約定呢?我們約定不管任何時候,都要相信彼此,不會被外界的物事迷蒙了眼睛和心靈,難道我們當初的約定和誓言都被狗吃了?”
“是的,被狗吃了,就是被你這條惡狗吃了,是你不仁在先,我才不義在后。為了整個后宮的安寧,為了整個大唐的鼎盛,所以,你去死吧……”楚霸似乎因為今日能順利拿下洛依依而心情愉悅,回頭高呼道:“來人,將我們的皇后娘娘拖至后山,吊上懸崖,天葬!”
幾個粗魯的侍衛就欲過來拖人,一旁卻突然響起了環佩叮當之聲,只見一個宮裝麗人款款走來柔聲道:“皇上,姐姐好歹也陪你出生入死過,沒有功勞也苦勞,就容臣妾最后親自送姐姐一程吧。”
楚霸看著麗人哈哈大笑,“好,貴妃心慈,朕總不能拂了面子,她就交給你了,朕在輦車里等愛妃。”
楚霸志得意滿正欲轉身,洛依依心含怨毒,突然轉頭,將嘴里一口口水吐到楚霸下腹,她含了最后一口內勁而吐,倉猝之間,楚霸不及躲開,被她吐了個正著。
“賤人!”看著袍上那惡心的紅色唾液,楚霸一腳踢在洛依依胸口。
洛依依在地上打了個翻滾,抬起頭,卻是無聲地笑了,就算她這一世不能報此大仇,也夠了。
“洛依依,被心愛的男人斬殺,心里是不是很痛?”楚霸終于離去,何貴妃摒開侍衛,盈盈蹲下身來,聲音綿軟嬌柔道:“還記得幾年前,你都還在傲慢地說,皇上心里除了你,裝不下別的女人,怎么樣?皇上現在心里只有我,原來姐姐的話作不得數啊。”
血已流盡,毒侵全身,洛依依此時根本無法再張口說話,只能隔著血色的水霧,死死地盯著這個她曾經救過的蛇蝎女人。
何貴妃更是笑得柔情萬端,“洛依依,沒錯,你的煜兒是我害死的,烈兒同樣步了他的后塵……”
她格格兒的笑,“害死煜兒的手法很簡單,我只是在他喂我的那幾塊糕點上涂了打胎藥,我的孩子就流掉了。皇上罵你又罵他,他嚇得都尿了褲子。后來,我又讓太醫悄悄把我流下來的血肉端給他看,說這就是被他殺死的弟弟,然后他就自己嚇死了。”
洛依依怒目圓睜,憋著最后一絲力氣強吐,“你究竟是一個怎樣心腸狠毒的女人?煜兒死時才三歲,他善良天真,好心給你送糕點,疼著你肚子的弟弟,為又怎么忍心害死他?害他就罷了,連自己的骨肉都害,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姐姐真會說笑?現在不得好死的是你,好不好?想不想聽聽烈兒是怎么死的?告訴你吧,我只不過讓人在石階上抹了油,然后叫人逗著他跑,他一不小心,就從石階上滾下來摔死了。看吧,手法是不是更簡單?”
何貴妃越說越高興,帶著幾分眉飛色舞,壓低聲音輕輕道:“你死前我還可以告訴你更驚人的一個消息,其實那個張見平真正喜歡的人是我,你看看,我的美貌不僅可以迷惑像皇上這樣的鋼鐵硬漢,像張見平這種假意忠心的狗,一樣可以迷得團團轉……”
意思張見平并不是被皇上收買,而是被她收買。那么,之前他那一劍兇猛的刺向楚霸的胸口,并不是做作,而是真想借此殺了皇上,他好取而代之?還是何貴妃本來就想借此殺了楚霸,好自己獨霸朝政?而只有那真的殺氣貫穿迸射,方能騙得自己出手,以至上當,難道是何貴妃和張見平合謀想來個一箭雙雕?
呵呵,人都要死了,還管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的爾虞我詐已經不再屬于她,只是心中的恨難消。想起她的煜兒,她的烈兒,如果有來生,她一定要讓這些人血濺五步,生不如死!
何貴妃終于說累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說再多她也不會有再多的痛苦表情,沒意思,倒不如看著她被牲口一口一口吞下去來得痛快。
洛依依的身體被吊上懸崖,山風過來,血腥味彌漫,引來禿鷹盤旋,確定此肉身將是它們的美食,終于齊齊俯沖,將利喙啄向生命漸漸流逝的女人。
對于疼痛已渾無所覺,洛依依望著頭頂的藍天白云,忽然想起了北冥族那些獨特悠長婉轉的歌謠: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但飲恨,來生嘗還……
不遠處有光華似流星飛過,暗轉陰沉,身體的疼痛已遠去,心底所有喧囂的聲音都停了,寂靜無聲,終于只剩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