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內。

天上半彎月的銀光粲然，卻不及此刻將軍府內一分的光華。高堂玉階，紅錦地衣與滿室曳動的燭光似乎要將這晝夜顛倒。殿內，紅凝在起舞，身姿微轉，如前世記憶里楊絮飄落的美麗，飛揚的裙裾，飄起的發絲，甩起的水袖，襯在那一殿的歌舞升平中，恍惚便有了充盈的感覺。

如果，人生真如這般，便也罷了，可為何，卻聽到時間流淌的聲音，沙沙的，如花朵凋謝在溫潤的夜風里，美麗卻心寒。

紅凝，紅凝，你是否也和他們一樣，有那樣異常沉重的過往？清瑤突然感覺自己很殘忍，讓天地盟的人無端的進入這場只關自己和新葉的斗爭，多年的回憶，已讓他們疲于承受，心里恐怕早已是千瘡百孔，此刻卻強顏歡笑，強迫自己不識愁苦滋味。

鷹崖俯在屋頂上，“盟主到紅凝的屋子里去等吧?！?/p>

“你也讓我看一看嘛，好東西哪能都讓將軍一個人享受？”清瑤不甘心放棄眼前的美景，“放心，撐死等下真打起來的時候，我先跑，決不給你添亂就是?！?/p>

鷹崖不再多話，只管掏出一管絲竹，橫在唇間半晌，并未聽見聲音。

殿內，紅凝的身影慢了下來，俏笑著伏在司馬辰耳邊說了什么，便只身退出殿來，身姿搖曳，一時，風情無限。

“盟主，可是要驗收一下成果？”紅凝一笑，滿臉篤定，完全不見大殿里的媚態。

清瑤扶住她要行禮的動作，“是啊，我需要出去一段時間，臨走前來看看你這邊還有沒有什么特別的需要？”

紅凝說，“這點事還難不倒我，我夜探他的書房好幾次，但就是沒發現什么把柄?！?/p>

“不著急，這種事情他們肯定做的很隱密，來日方長，不要操之過急。”清瑤皺了眉頭，就知道這件事不會那么順利，想到房頂上看到的那一幕，便沉了臉說，“鷹崖傳我的命令下去：清瑤多謝你們能幫我。不過，不管什么情況，保命才要緊，如果，哪一天，感覺累了倦了，想放棄便放棄，不管事情到了什么地步，我都感謝他，不會怪他，都把牙齒里的藥丸吐了吧?！?/p>

紅凝和鷹崖相視而看，不知道盟主為何會如此，還以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了清瑤生氣，便俯身下去，“請盟主放心，紅凝定當盡心竭力為盟主，為天地盟而萬死不辭！”

清瑤心知是紅凝誤會了，內心有些無力，拍拍她的手，“紅凝你做得很好，只是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不對就趕緊撤。”希望她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思，不出意外便好，如若他們過于警醒，并沒被他們蒙蔽，那就先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拍沒柴燒。

鷹崖看著紅凝默然的走出去，轉過身來，“盟主這又是何必呢？我們既然已經入了天地盟，自然什么事都先想到天地盟，想到盟主，盟主又怎能將我們拒至千里之外？”

清瑤看著自己伸出去的雙手，“不是我拒絕，只是每條人命都是珍貴的，不能為了我自己的事就能隨便犧牲，我于心不安。”聲音縹緲，卻持久的縈繞耳邊，像是用盡了很大的力氣，

“是！”鷹崖低頭、拱手、后退、默然，“我會把盟主的命令傳達給大家，請盟主放心。”

“盟主！”天地盟鷹宮的十三忠勇黑色緊衣裹身，面上罩紗，只露出兩只眼睛在暗夜里閃著晶亮的光芒，看到清瑤到來，都肅然起敬，低聲行禮。

清瑤站定，清聲說：“從今天開始，天地盟新盟規第一條，不管什么任務，能完成當然最好；但如果有生命危險，我準你們后退放棄，但一定要保住性命！盡了力的人，本盟主是不會虧待大家的，當然，誰要是偷奸?；乙膊粫屗眠^！”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清瑤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這天下眾多門派分支，就從沒聽說過哪門哪派說下屬的生命比任務還要重要。

鷹崖接腔：“盟主新規都聽清楚了沒？從現在開始，大家萬不可因為任務隨便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但這并不表示大家可以隨便打兩下便回來說盡力了，我，鷹崖，”說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彎起對著兩眼，又反過來指指大家，“會盯著你們的，誰盡了力本宮主心里清楚?！?/p>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以后便這樣執行！”轉身對鷹崖說，“讓門朗月過來，其他的都散了吧?！?/p>

“為什么？”鷹崖很是奇怪，清瑤為什么要定下這樣的盟規，這在天地盟的歷史上，甚至是整個武林歷史上，都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定了這樣的盟規，就等于是為所有的失敗找了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天地盟便會出現兩個極端，一個便是有管什么任務，大家都會拿剛剛她說的這個新規做借口；另一個便是，天地盟因了這條新規，會招來大批貪生怕死的雞鳴狗叫之徒。而且，天地盟這么多年來能在兇險江湖中存活的定律是什么？當然就是任務失敗便預示著生命的盡頭，否則，這一代一代的人，又怎能最終回到天地盟？天地盟的秘密如何還能守得??？

清瑤坐在椅子上，對著捧起的雙手呼出一口氣，看著升起的白色哈氣，心里思忖著，果真是冬天到了呀，要不，怎么感覺鷹崖的話都冷冰冰的呢。斜眼看了眼門朗月，“你也要這么問么？”

“雖然我不知道盟主為何要定這樣的盟規，但我知道盟主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必定是有充足的理由的?！遍T朗月摘了面罩，露出俊朗的面容回答，聲音干燥，一如溫暖的手心。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是被用在這種打打殺殺碌碌無為的日子里的，而是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每個人的命運都得由他們自己去掌握，我、你或是一里和北薇都沒有權利替別人安排他們要走的路，如果他們甘心情愿的想為天地盟做些事，你即使不給他們下命令，他們也會為天地盟盡心盡力，這樣的人，我又怎么會下得了狠心，讓他們為我，為天地盟去送死？再說那些想偷奸?；娜?，你就是給他們下了死命令，又能怎樣？到時候，該著完不成的任務還是完不成，即使這樣，我仍然不想看他們為了天地盟去送死?！鼻瀣幈尺^身去，“到時候，如果真有了這樣的人，便送他們走吧，那個時候，他們是死是活，便再也與我天地盟無關了?！?/p>

“做大事者，怎能拘于此等小事？”鷹崖的話里有著明顯的怒氣，賤命一條，有什么值得珍惜的。能力不夠，肯定得做別人的刀下冤魂。這是江湖的金科玉律啊，哪能憑你說改便能改得了的？

“小事？”聲音從嘴里破碎著吐了出來，清瑤咬牙，聲音里有了明顯得疏離：“鷹宮主，你說這是小事，那什么事才是大事？是你的命，我的命，還是什么其他的東西？”

“天地盟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事，在天地盟，沒什么會比這個更重要，整個武林也會認同這個觀念，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誰能更改！”鷹崖的聲音也恢復了冷漠，其實她想說，她的命，清瑤的命就是比那些下屬的命重要。

“那既然如此，天地盟盟主的新規此刻最重要，我會把這項新規執行下去！”清瑤擺擺手，示意鷹崖不要再說了，這個問題，她會說服一里和北薇同意。不是她刻意跟鷹崖唱反調，她一直認為不管什么問題，只要是人創造出來的困難，便一定能想辦法解決，而且解決問題的辦法，除了犧牲之外，肯定還會有更事半功倍速的辦法。一定有，只是可能暫時不那么容易想到，但一定會有！招招手：“朗月，說說司馬軒的情況吧?！?/p>

朗月看了眼鷹崖，垂了眼眸，“接到鷹宮主的飛鴿傳書后，我便通知了三皇子，讓他緩一天前行，以便盟主來會合。這會兒，他正歇在洛春樓里?！鄙砸煌ｎD，飛速的看了眼清瑤，“要不朗月現在去通知三皇子來見盟主？”

洛春樓？他還真好意思??！清瑤手托著下巴，銀牙緊咬，透出絲絲冷氣，“這洛春樓可是家妓院？”

“可是水盟主在召喚我？”不等朗月回答，戲謔的聲音響起，司馬軒推門便走了進來。

“喲，輕車熟路啊，感情這位爺有鉆姑娘閨房的嗜好，怪不得這么容易就進來了呢？”清瑤看了一眼正進門的司馬軒，滿臉鄙夷，這個花心大蘿卜，到哪都惹一身的爛桃花！“怎么，可是洛春樓的姑娘本事不夠伺候得不好，軒王爺欲求不滿，輾轉到這兒來找刺激來了？”話說到最后一刻，才反應過來，這話怎么聽著像是吃醋，趕緊又說，“當然，軒王爺去哪里我們管不著，只是小心別帶壞我手下的兄弟們”說著，就要奪門而出。果不其然，聽到背后拼命壓抑的笑聲，跺跺腳，一個凌波微步，便在他們眼前消失了蹤影。

月上中天，清輝彌漫，清瑤坐在湖邊的玉階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撩著水，思緒便飛得很遠。有什么被彈入湖里的聲音嚇得清瑤一下把手從湖里撤回，回頭一看，是白衣飄然的玉面公子，不由一怔，“你來干什么？不去找你的溫香軟玉？別讓人家久等了！”

男子眉眼一彎，伸手把她從地上撈起來，抱坐在自己身上，“你聞聞，這什么味兒??？還是這湖里有什么古怪？”

“哪有什么味兒？這湖又怎么惹你了，好好一湖水也妨礙到你了？”清瑤睜著大眼，不明所以的問，心想，這人還真是怪，一湖水能有什么味道。還是他也聞到北菊花的怎味了？那三朵北菊花早在她一到這湖邊便發現并及時處理掉了，他不可能發現，而且，三朵而已，那花的味道早已散開，什么時候他也對這味道如此敏感了？

“你沒聞到么？這哪是一湖水啊，分明是一湖醋啊，這么酸你都沒感覺到？”司馬軒說得一本正經，極為認真。

清瑤身子一扭，從他懷里滑出去，順勢坐在地上，聲音惱怒，“你什么意思？我只是說我的兄弟們在外面擔著命只為保你平安，你可到好，還逛起青樓了，你當這是京城啊，人長這么大，怎么一點腦子都不長？”心落地，原來，他并未發現那三朵北菊花。

“坐我腿上來，地上涼，坐在地上時間久了要生病的?！彼抉R軒胳膊一圈，把她圈回腿上，下巴在她背上抵了一會兒，說：“三天兩頭的暗殺，他們不煩，爺我都煩了?！?/p>

清瑤一拳打在他小臂上，“煩什么？嫌命長了？”卻見司馬軒臉色一凝，低頭一看，已有淡淡的血跡染了出來，像一朵花，開在白色衣袍上，妖艷的美，讓人挪不開眼。清瑤心驚，“你受傷了？重不重？怎么回事？沒聽他們說你受傷啊?！闭f著就要動手重新包扎傷口。

司馬軒摁住清瑤，“小傷，不礙事，是我不讓告訴你的。我總得流點血才對得起他們這沒完沒了的打殺，既然是做戲，就做足好了，方不辜負他們的苦心?！?/p>

清瑤想起一事：“你故意的？鷹崖說，你好像每次都知道他們的計劃，怎么回事？”難道……

“我安插了個人在二哥身邊，如果真要參與這件事，不會少了他。你還記不記得我讓辰逸跟著你的那天，我和夏松就在滋味堂里，我給他吃了點東西?！彼抉R軒說得很含蓄。沒打算瞞她，何況天地盟的人遍布天下，就算他不說，她也早晚會知道。

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眸子，清澈深沉，像是不見底的深淵，清瑤心里冷哼，果真，他果真是早就做了打算，只是，夏松不是夏寧的弟弟么，怎么？下一刻，便明了了，這便是皇權紛爭吧，讓人不惜親情愛情，只是得到了又怎樣，這樣彼此算計著，誰能擔保下一刻不被出賣，就像她，讓南宮紫色和紅凝算計司馬兄弟。抬頭望天，月明星稀，有些清冷，不禁打個寒顫。

司馬軒不知為何面前女子的情緒一下便暗淡了，被陰影遮去了光彩，他還是想念她發飆的樣子，活生生的，像個食人間煙火的妖精，讓人忍有住想親近，欲罷不能。

可此刻，她在想些什么，神情縹緲，見不得她委靡的模樣，司馬軒顧自振奮了精神，提高了聲調說：“那個洛春樓就是一家客棧，人家老板是個風雅之人，起的名字讓人乍一聽，難免會有些別的想法，可人家就是一家客棧，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種地方。再說了，我當然知道是你的人在保我的命，我又豈會拿了人命當兒戲，我是那么分不清輕重的人么？”

清瑤冷笑一聲，“你不是么？你要不是，新葉怎會斷臂，我又怎么到如此田地？”言語中，盡是嘲諷與埋怨，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始終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我知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我這不是在盡力彌補么，你也不至于每見一次就拿出來講一遍吧？司馬軒就奇了怪了，這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已經道過歉了，也答應事成后，把皇后交給她，任由她處置，還沒完沒了的小題大做，難道，眉眼一轉，“你老提這件事，還對我逛妓院這么大的意見，可是愛上本王爺了？”

“哥無恩！”清瑤咬牙切齒，眼露兇光，恨不能手起刀落宰了這個胡說八道的人，“誰眼睛瞎了才會愛上你，你個花心大蘿卜，本小姐可不稀罕，滾你大爺的！”說完，兀自氣乎乎的往回走。

司馬軒在身后哈哈一笑，“那你稀罕什么樣的，改天告訴我一下，我成全你！”

清瑤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辰逸才走上前來，扶住他，“軒王爺，回去上藥吧，要不明天還是上不了路?！?/p>

司馬軒身形一晃，壓抑的咳嗽不斷，再抬頭，掌心一片妖冶的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