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施了魔法,千葉海這句話說過之后,屋里安靜了:清瑤嘴里還有沒來得及下咽得水果,千葉海的白衣白發也順從得貼在身上,旁邊端茶上水的丫頭們更是忘了要呼吸,一張小臉嚇得通紅。這古往今來,恐怕他神醫千葉海是第一個對未來皇帝喊臟話,讓未來皇帝去敲門的人了吧?
清瑤眨巴著大眼,有些迷茫,“你們很熟啊?就是再熟,也不能對太子喊粗話吧?你是真的嫌命長了還是怎么著啊,怎么能讓太子出去重新敲門?”話不等話完,撿起個枕頭,就扔了過去,張嘴閉眼,大喝一聲:“你給我到偏殿面壁去!到晚飯時再出來!新葉,新葉,你給我進來,看住了他,晚飯前,他要是敢私自離開偏殿一步,你就召集天地盟的人給我宰了他!”
“我哪有讓太子出去重新敲門啊,我就隨便說了一下,你明明知道我沒那個意思。”嘴唇囁嚅,低聲抗議著往外走。
“站住!”司馬軒攔住要往外走的千葉海,“千神醫剛剛說什么秘密啊,本太子可否能知道?”
千葉海臉色慘白,看了清瑤一眼,眼里有一絲不屑,頗好商量得說:“水盟主,雖然你千叮嚀萬囑咐,但我想我要不說的話,太子非治我的罪不可,你看咱就告訴太子吧,如何?”
“你,你怎能如此落井下石?你當初答應我不說,你,你……你言而無信,為老不尊!”清瑤氣得把一張床拍得震天響。
“行啦,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太子,水盟主醒過來之后,飯量大增,怕太子笑話她,就跟我商量不要告訴你,你看,這一籃水果又見底了!”千葉海一張臉含著笑,看著清瑤得意得笑。他得兒意得笑,得兒意得笑……
清瑤看著他咬牙切齒,要是一伸手便能夠得著,估摸著清瑤能一下把他抓過來,伸嘴就咬一口!
司馬軒看看兩人,撲哧一聲笑出來,“好了,不用非面什么壁,本太子不計較這些小事,只要他把清瑤治好了就行。新葉請神醫下去休息吧,要不,你家主子又要擔心了。”
清瑤傻了眼,這救人的舉動這么明顯么?枉她聲撕力竭的喊了半天,在人家眼里,像是搞笑的小丑!
千葉海臨出門時,回頭瞪了她一眼,意思很明顯:“怎么樣?夠意氣吧?看在你知道知恩圖報,有心救我的份上,爺也幫你一把!但咱倆的事,沒完!”
介,介屬不屬于威脅?清瑤看得心里有些哆嗦。
“你們兩個好像很談得來啊。”司馬軒坐在床邊,“怎么回事?剛剛兩個人的火氣怎么那么大?”
“我就是想讓你給準備兩個牌位,來供奉兩個叫做師傅和徒兒的神仙,是他們告訴我這里有人在叫我,是他們送我回來的,所以,沒事給他們供個香火什么的。”說到這里,清瑤吐吐舌頭,有些害羞,隨即垮了臉:“結果,千葉海以為我要死了,便開始著急了。我就罵了他一句貪生怕死,說他心胸狹窄,這么多年白活了。然后,他便要把吃很多這件事告訴你,他的氣沒消,變說我是白癡,都是對白癡的侮辱;說我是豬,那豬以后見著我都得繞路走!”
頓了頓,嘆口氣,“氣死我啦!然后,你就進來了。”
司馬軒伸手困住她亂揮亂抓的手,下巴摸索著她的頭頂,“不要氣,不要氣,氣壞了我會心疼。那兩個牌位我稍后讓人做好了給你送來。不就飯量大了么?能吃是好事啊,吃得多,身體才好得快。這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巴不得你一直都這么能吃才好。”
清瑤被壓在他懷里,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那樣暮色四合里,他伸手攔下穿紅嫁衣的她,面容清俊,可現在面前的人,臉上,已有風霜的痕跡,已有歲月的印跡,那是權利的象征。看到自己的兄弟身陷牢獄,看到自己的兄弟與父皇反目,看到自己父皇痛苦的糾結,他的心里,是痛心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些?
那年的玉面公子早已遠去,如記憶般,覆水難收。說到底,還是自己成全了他。
推開他,“可我不記得你了。我記得新葉,記得白蝴蝶,記得天地盟,記得秀卓樓西門絕,我甚至知道跟我吵架的那個人是千葉海,可我不記得你,我不知道我們有怎樣的過往,不知道我們現在應該如何相處,不知道我們以后會如何?”聲音顫抖,眼底含淚,不勝嬌弱,淚落,如梨花帶雨。
把面前的人兒再次擁入懷里,“沒關系,慢慢來,都會好起來的,你會記起我的。”
司馬軒的心大痛,明明人就在眼前,可為什么卻像離得更遠?還是,清瑤,你如此恨我?恨我恨到連記憶都有肯給我?
對了,你睡著的時候,千葉海說你是回到了你來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司馬軒問,如果再沉浸在那個氛圍里,他自己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痛心而死,只好轉個話題。
清瑤一笑,“我怕我說了太子不信。”是的,這件事,任是誰聽了,都不會信。
“不會,你說,我便信。”司馬軒扶她躺好。
“那好,你把新葉叫進來,我也跟新葉講一講,瞞了她這么久,她也該知道。”
“好。”
沒有曖昧,沒有計謀,沒有算計,如同長久的習慣累積下來的動作。就像,女人說:“給我倒杯水來喝。”
男人很自然的接著說,“好,馬上。”
就像,就像老夫老妻?
老夫老妻?
清瑤一個勁的甩頭,埋怨自己多想了,他和她,原本是兩條隔著千山萬水的線,現在卻有了斷斷續續的交集。只期盼,這次相處,是最后一次。
“我叫水清瑤,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那是一個離你們這個時間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從小是個孤兒,在那里,我有自己的公司,掌管近千人,月入萬元,也就是你們這里千兩白銀左右。在我們那里,男女平等,都要出去工作才能生存下去,而且那里有很多便利的條件讓生活變得方便,比如,洗衣服有洗衣機,做飯有電飯褓,喝水有燒水機,還有很多。然后,我遇到了我在那個世界的愛人,我的丈夫,叫鄒小寒。原本沒有人敢娶我,因為沒人愿意要太強的女人。可鄒小寒還是主動追求我,后來很多人都說,趕緊趁這個機會結婚算了,然后,我也沒想得太明白,便答應了。婚后,我給鄒家買了房產,把公司讓給鄒小寒去打理。我懷孕后,鄒小寒便開始在外面又找了女人,三天兩頭不回家,他媽也開始不三不四得說話,認為是我用了他們家的錢,卻沒人想到,是我的到來,結束了他家三代同堂的尷尬局面。我生孩子,難產,鄒小寒也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我聽到他媽咒我死的話,心里便再也沒了要活下去的勇氣和欲望。再醒過來,便成了孔欣瑤……”
新葉和司馬軒很安靜地坐著,安靜得聽她講,自己生活的那個世界,自己在那個世界的身世,如何從孤兒成為女強人,如何遇到鄒小寒,如何確定結婚,如何遭遇婚姻與愛情的背叛,如何難產成了鳳國丞相的女兒孔欣瑤。
“小姐,啊,不,你不是小姐啊,可你明明就跟小姐長得一模一樣,而且,那個時候,我天天守著小姐,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清瑤剛喘口氣,新葉就開始不低調了。
“孔欣瑤昏死過去的時候,我進了她的身體,所以你不會感覺到,而你的小姐應該是死了。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是想離開,便離開吧。我自認虧欠你,讓你失了一支手臂,你拿著這面桃花令去找北薇和一里,他們會給你些銀兩,你和白蝴蝶就離開這里吧。”清瑤說,然后轉頭,看向司馬軒,“所以,我不是孔欣瑤,也便不再是鳳國的清瑤公主。”
“不,我不離開。小姐也不虧欠我什么,我不要離開你。”新葉紅了眼睛,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原來的小姐,柔弱不堪,哪里能保護她,現在小姐對自己就像姐姐對妹妹一般,自己本就是丫頭,何德何能,會讓小姐感覺虧欠了自己?別說沒了支手臂,就是為小姐送了命,她新葉也沒二話!
“可我不是孔欣瑤。”清瑤有些無力,“離開,你我也不再是主仆關系,你便是自由之身。然后,你和白蝴蝶安安穩穩得過日子,不好么?”
“不好,不好,小姐,你不要趕我們走,我們不走,你在哪里,新葉便在哪里,求求小姐,不要趕我們走!”新葉急得哭出聲來,她才不要離開,小姐在哪里,她的家便在哪里。
“你和白蝴蝶去商量一下吧,晚些時候再過來告訴我。”嘆口氣,怕新葉不能做白蝴蝶的主,清瑤如是說。
“不管怎樣,我不會離開小姐。”走出去之前,新葉說,口氣異常堅定。
新葉走出去,也把這屋里唯一的一點生氣帶走了。
清瑤是太累了,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講了這么長的故事,清瑤累得要睡著了。
司馬軒還處于極度的鎮靜當中,他想不明白,一個女人,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管理著上千的人,每個月可以賺到上千兩的白銀,就算他是個太子,也從沒想過有誰能一個月賺上千兩的銀子;
他想不明白,這個女人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丟了性命,在這之前,她受了多大的委屈,遭了多少白眼,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他想不明白,眼前這個面色安詳的女人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情感波折,他不知道,每道坎面前,她要如何想才能讓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下再次站起來?
他不知道,如果換作自己,是否還能在每次打擊后堅強的站起來。
“你沒什么想問的么?”清瑤輕聲問。
“你回去都看到什么了?”司馬軒緊接著自然得問。
“我看到了鄒小寒和他母親。我轉給他的公司倒閉了,他們兩個落魄在街頭。”停了一會兒,像是在積蓄力量,又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又說:“我的兒子被一個好朋友收養了,生活得很好。在那個世界,我沒有遺憾,沒有牽掛了,這一世,我要為自己而活。”聲音鏗鏘有力,無人能改變,這一世,她想為自己自私一回。不知師傅和徒兒知道了,會不會有一絲替她高興的情緒。
“我想以后好好地珍惜你。”看牢她的眼,司馬軒突然說,聲音堅定,沒了往日的邪獰,一瞳溫柔,像一片春暖花開的海,漾著關情。
原來,她不是自己這個世界的人,所以,她知道用冰來降溫,她知道如何駕馭這天地盟,知道如何跟人談判,讓秀卓樓為自己所用。
自己撿到寶了吧?心里有一絲精光。
這次,不會再讓她離開,無論如何也不會。
清瑤見他半晌不說話,便說:“我的記憶里沒有你的存在,所以,我在想,你還是放我離開的好。我本就是一抹異世的靈魂,不屬于這廟堂之高,反而是這山野間的晨霧能養我這異世之軀,這樣也許會活得更長久一些吧。”
清瑤,留下好不好?司馬軒長手一撈圍住她,“我想讓你留下來,我想讓和我一起共享這西越江山,盛世天下。留下來,就當是為了我,留下來,好么?”
“為什么呢?我為什么要為了你留下來?”清瑤笑,我到底要怎樣說,你才明白,“還有,如果我真得稀罕這萬里江山,我自信,我會去奪過來,而且沒人能攔得住我。”
司馬軒愣住,從沒想到清瑤會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得看待他們之間的關系。細想,事實便是如此,可這話由她說出來,心上不禁感覺一陣殘忍。
“你還不明白,當初我放棄王妃這個位子的初衷么?我不喜歡這朝堂生活,我不想和皇家沾上哪怕一點的關系,所以,我后退,我逃避,我離開。”你說,你不能得罪夏寧,好,我的新葉便丟了一支手臂;你說,你要這皇位,好,我幫你奪過來;你說,你要保下嫦曦的命,好,我便又死了一回。這所有的一切都屬于你了,你就放過我,我就一個要求,難道也不可以么?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想起這些過往,清瑤有些情不能自已。
“天地盟早晚要解散,新葉和白蝴蝶也會離我而去,秀卓樓我也不可能去,所以,我現在就剩下我自己,就剩下我自己還屬于我自己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殘忍,連我的自由也要奪走?這一世,我沒有那么大的理想,我不想再跟人爭個高下,我只想安靜的活著,平安的過完這后半生,不再提心吊膽,不再費心機,不再琢磨別人也不讓別人琢磨我。找個山谷,或是山峰,看風起,看云升,我便知足了。”是的,你要不放我走,我便無處可去,無處可歸,這天大地大,便沒了我存身立世的地方了,司馬軒,你可懂?
“你現在是太子,以后便是西越的皇帝,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只有我,不行。我心里有前世的記憶,太累了。”聲音虛無,像是穿透了千年的時空,參透了橫亙貫古的塵世哀愁,才發出的那聲輕嘆。
司馬軒從心里感覺對不住她,在他知道和不知道的時候,讓她受了那么多無謂的苦,“我欠你的,你留下來,我要彌補你,從此以后,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你相信我。”
清瑤撫上他真誠的臉,她相信,他對她,此刻是真誠的,笑:“不要輕易對別人做出這么滿的承諾,給自己也給別人留點空間。就算我相信你以后會對我好,不會傷害我,可你不能保證別人一輩子也不會傷害我。這樣的事,我見過太多,你也很聰明,有些話不用說得太過明白,你也一定明白。”
嘆口氣,“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就算記得又如何?這時光流轉里,你欠了我,而我又次了誰?這是一個不見結局的幻夢,走走停停跌跌撞撞,許久之后,可能連你一半的命運都沒走完,你便會忘了我,即使現在你心心念念要我留下來。”
這個午后,清瑤如一個快要入定的老僧般,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意志極其消沉,累積多時的憤懣在此刻化做字字沾血,和淚流。
走出房來,冬日的陽光打在積雪上,散出一圈一圈的燦爛光芒,司馬軒不自覺得瞇了眼睛,來適應這光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