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秦,至正三年。
鳳氏皇朝經歷建文、景德、熙寧三帝,在熙寧十六年被大理寺卿徐然篡位,鳳氏皇朝宣告滅亡。徐然篡位后復名秦暮楓,改國號秦,即日改年號至正。
此時南方的鳳氏王爺鳳非卻在淮南被渡河投奔的少數前朝遺臣擁立為王,國號荊南,延續鳳氏遺脈。而西面的晉陽大閥淳于氏則以晉陽為都,建立起西魏政權來。
一場篡位,掀起風雨飄搖。但現在至少鄴城還是繁華太平的。
又是月黑風高夜。
鄴城中,紅紅燈籠高高掛起,映得大街小巷一片通紅。
又是一個看不見圓月的元宵夜。
鄴城里貫穿南北的天街寬達三十步,兩側栽滿紅桃綠柳,早春的微風里飄下粉紅碎瓣,如煙如霧,醉人心脾。
天街兩旁擺滿攤子,販賣著各式各樣的小食飾品、茶葉絲綢、珍寶古玩。元宵是鄴城最熱鬧的夜,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此刻,天街上最大、最高、最華偉的茶樓“福緣樓”的二樓坐滿了人,每張桌子旁都擠了十來個人,人人的屁股都幾乎沒碰到椅子,像肉餅般擠在一塊。
鄴城里最有名的說書先生是夜在福緣樓開壇。
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人人只喚他“先生”,而他的確受之無愧。
先生只在月圓之夜的二更天開壇,而福緣樓的二樓早在一更天爆滿。男女老幼、黃發垂髫,慕名者此刻都靜靜等待著中央的先生開口。
先生的目光緩緩掃過最近自己一桌的少年。“這位公子今夜坐的位子買了多少錢?”
少年獨坐一桌,膚色白皙,白衣翩翩,手中搖著一把折扇。“五十兩紋銀。”
五十兩!聞者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十兩銀子,已經足夠一戶人家過一年。
先生似是對自己的“身價”如此之高感到非常滿意。“公子覺得這位子值五十兩銀子嗎?”
少年頭也不抬的道:“值。”
先生對少年的冷漠無動于衷,抬首向整個二樓的茶客道:“諸位今晚想聽什么?”
眾人盡皆起哄。先生低首看著少年淡淡的臉容,問道:“公子今晚想聽什么?”
少年淡淡道:“就說那新科進士沈流風吧!”
說書人“啪”的一聲打開扇子,揚出一個風流倜儻的微笑。“五十兩銀子買一個新科進士沈流風的故事,可值?”
少年淡淡道:“錢財徒使人煩惱,有時怕被人搶,無時怕得不到,倒不如把煩惱都拋給了別人,讓別人都煩惱去。”
整個二層的茶客都驀地靜了下來。少年說的,既似歪理,又偏偏真確精要至極。
先生輕搖折扇,打了個哈哈道:“話說,一日之間,六部尚書請辭,丞相留書而別,不約而同的推舉新科進士沈流風接替——”
不知是誰不耐煩的道:“先生,我們都知道。”
先生的臉色微變。茶客們紛紛發出噓聲。誰不知道,先生不喜歡有人拆他的臺。
卻見一人緩緩站起。白衣翩翩,折扇輕搖,一張少年的臉比少女還要美,正是那白衣公子。
人人腦中都只掠過了四個字:風華絕代。
少年的目光緩緩掃過茶樓眾人,最后停在了說書先生的臉上。
“這沈流風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先生一臉得意地笑道:“公子和諸位都有所不知,這沈流風身負十八絕藝,飛天遁地,無所不——”
少年微笑道:“其實這沈流風只對六部尚書每人說了一句話。”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拆臺。說書先生的臉色變得青一陣紅一陣。
少年對此卻似乎視而不見,微微笑道:“沈流風對吏部尚書說:我剛剛看見禮部尚書匆匆進宮了。”
全場倏然靜默。人人都仿佛在敲破頭的思考這句話的深意。
忽然一人大笑道:“我明白了!這一句話,果然就能讓禮部尚書全家陷于火海,吏部尚書主動請辭!”正是剛才打斷說書先生的聲音。“吏部尚書以為禮部尚書進宮告密去了,便索性先一把火報復了禮部尚書,再趁皇帝發火追究之前請辭回鄉,以為便落個好收場。”
白衣公子手中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淡淡笑道:“要是吏部尚書心中無鬼,禮部尚書進宮又怎會是告他的密?讓禮部尚書全家陷于火海的,是吏部尚書心中的鬼;讓吏部尚書自動請辭的,也是吏部尚書心中的鬼。”
那人哈哈一笑,道:“公子見識果然不同凡響,在下受教了!”
茶樓眾人此時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說書先生的臺已被人拆的只剩破布了,臉色如土,難看之極。
“這位公子,某人可以說了嗎?”
白衣公子無所謂的聳聳肩,長身而起,折扇啪的一聲收回。“請。”
人群卻開始起哄,不讓白衣公子離去,說書先生已淪為路人甲。
說書先生一臉不忿,朗聲問:“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一臉淡漠,聳聳肩,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介懷。“區區不才,正是身負十八絕藝,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新科進士沈流風。”
茶樓上的人一下子都嚇呆眼了。
這看起來還未到二十的少年,這看起來比女人還要美麗的少年……就是那一夜之間名徹全城的沈流風?
說書先生面色蒼白,手腳發抖。
這明著拆他臺子的少年,就是明日的丞相,被自己吹得飛天遁地的沈流風?
一時之間,人人像雕塑似的釘在了地上,到得發現茶樓上有人不見了的時候,已有兩抹身影消失在樓梯下。
沈流風走出福緣樓,沿著天街走了二十來步,緩緩轉身。
那里,站著一個墨色錦袍的男子。
沈流風淡淡笑了。
終于……見著你了。
還記得,熙寧十二年,奶娘死了,她陷進憂傷彷徨之中,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走。
就在這個時候,元宵夜里她遇見了他,那個墨衣如夜的男子。
他說,在下徐然。
他說,助我,我必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后位。
奶娘彌留的時候說過,離落,你不能為奴,不應為婢。
可是她沒有聽。為了他,為了那個墨衣如夜的男子,她深陷后宮,成了最低賤的浣衣婢。
最終,卻發現連他的名字也是假的。最終,卻發現他有三個名字,這個名字只用來騙自己一人。
最終,卻發現一切只不過是自己幻想的鏡花水月。
就是六年前的這一天,這一場元宵的遇見,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原來那人而今坐上了龍椅,還是那么喜歡在元宵節尋找獵物。
回首,沈流風嫣然一笑。“兄臺尊姓大名?”
他的聲音,還是彼時的他。在茶樓上,她已認出了他的聲音,那把打斷說書先生的聲音,那把最先領悟、哈哈大笑的聲音。
他的模樣,也是彼時的他。墨衣如夜,鼻梁高挺,薄唇輕抿,墨瞳幽黑,帶著無盡的誘惑,瀟灑清潤而散發著神秘感的皮囊誘人深入。
沒有黃袍,沒有金冠。他的樣子和兩年前幾乎無異,仿佛……什么也沒有變過。
一生如彈指,這彈指之間,變了的,只有她吧?也許,他早已忘記了那個用完即棄的小女子。
“在下徐然。”男子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