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未見的京畿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心里久違的壓迫感和緊張感又冒了出來,慕辰亦變得正襟危坐起來,斂了路上恣肆的笑意,變得嚴肅了不少。車駕停在宮門口,一眾宮妃早已在紫宸殿前相迎,我跟著慕辰下了車駕,遠遠便見了寧太后肅穆的身影,不由打了個寒戰。
慕辰并未發覺我的異樣,大步走在了最前,我遠遠跟著,行至太后面前,恭謹行了一禮。
“母后,兒臣回來了,讓母后久候,是兒臣的不是。”慕辰語氣淡淡,面上的疏離明顯地有些過分。
太后倒不甚在意,伸手做了個虛扶的模樣道:“皇上旅途勞頓,還是先行歇下,晚些時候哀家命人備下好酒好菜給皇上接風。”
“母后不必忙,兒臣自行歇下便是,大家也都累了,這便退下罷。”他朝后方看去,似是尋找我的身影,伸出手來就要牽我,我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他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無奈看我一眼,帶著長暨離開了。
太后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們,又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了一番道:“這一路辛苦頤妃了,回頭哀家自有打賞,先下去罷。”
我施了一禮,向太后身后一眾宮妃打量過去,方才未仔細去瞧,未想除了寧熙和一些位分較低的嬪、昭儀、才人這些我有些印象的熟面孔之外,竟未瞧見容嬪。想是羲禾病得著實厲害,身前離不了人,她這般期盼慕辰回來的人都分不開身來迎他了。
正想攜了琉璃羅衣回宮,卻見遠遠有人跑來,模樣似是那日行宮見過的茹兒。那人漸漸近了,雙膝直直朝太后跪下哭道:“太后娘娘,您就行行好,再叫些太醫去看看羲禾公主罷!公主高燒這么多天,已是快沒意識了,再不施救,怕是就沒法了啊!她是皇上唯一的血脈,也是您唯一的孫女啊……您不能這樣見死不救……”她顯是未瞧清身邊的人就是我,只顧磕頭哭訴,想是容嬪宮里上下都忙著照顧羲禾,連慕辰回宮這樣的大事都未曾聽聞。
“放肆!你這小小奴婢,竟敢這般妄議主子!哀家怎樣對容嬪,怎樣對羲禾,都是哀家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這賤婢過問了!別說哀家已是派了太醫去瞧,太醫已明確表示束手無策了,就是哀家不管,那又待如何?一個賤婢所生的孩子還指望得到多少東西?”
聽聞太后那般冷言,茹兒渾身顫抖地抬起頭來,眼光徘徊,似是瞧見了我,慌忙膝行上前抱住我的腿:“……頤妃娘娘!皇上是不是回來了?讓他去看看容嬪娘娘,看看公主罷!”
我急忙扶她起來道:“皇上剛剛回來,才去歇下了,本宮先跟你去瞧瞧可好?”
太后又是一聲冷哼,長袖一甩,轉身離開了,寧熙撇來一個鄙夷的眼神,尾隨著她姑媽而去,眾人作鳥獸散,茹兒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朝容嬪的棠梨宮跑去,我急忙吩咐羅衣先回鳳鸞宮收拾,牽過琉璃便跟著茹兒奔去了棠梨宮。
棠梨宮我先前也只是遠遠望見過,如今真正步入,四下環視,才發覺宮室的狹小逼仄和年久失修。廊柱很多地方都被蟲子蛀了,殿內散發著北方原不該有的一股股潮氣,彩漆斑駁脫落,裝潢亦甚是簡陋,與鳳鸞宮、朝儀宮根本比不了。
內室傳來女子嚶嚶地啜泣聲,隱隱夾帶著嬰孩如小貓般的輕啼,寥寥幾個宮婢來來去去,一個不慎撞在正要進門的我和琉璃身上,幾個婢女匆匆跪下告饒,我擺了擺手示意無事,帶著琉璃進了內室。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容嬪和羲禾,此前只是耳聞今日終于得見,這在琉璃口中背叛我的女子如今哭得梨花帶雨,雙眼腫如胡桃,懷中嬰兒因高燒面色通紅,緊閉了雙眼,口中卻低低呻吟著,模樣極為痛苦。
茹兒走近容玥,輕輕喚了句“娘娘”,她緩緩抬眼定睛一看,瞧得是我,眼中滿是驚恐,更帶著些憤恨,她抱著羲禾不住后退,瑟縮在房間一角,唯恐我傷了她女兒似的。
“我只是來看孩子的,讓我瞧上一瞧可好?”
見我走近,她猛得抬眼,目光里嫉恨之色更盛:“我的女兒為何要讓你看!若不是你纏著皇上不放,皇上早就回宮來看我們母女了,羲禾她……她至于受這么多苦嗎?眼瞅著她就要不行了,你高興了,得意了?!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來,便要將別人的孩子都害死,你整日價霸著皇上不放,上天仍不讓你有子,便是對你最好的懲罰!”
她的聲音越發凌厲,將朦朧中的羲禾吵醒了,孩子在她懷中哭鬧不止,她眼中淚水忍不住落下,滴在羲禾的小臉上。眼見此番情狀,我實在無法,只好遣了琉璃去喚慕辰來,也是時候讓他見見女兒了。
正自等待之時,卻聽得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我原道是慕辰來了,卻不想是黎淵提了藥箱走了進來。他見了我忙躬身行禮,我詫異他為何在此,他放下藥箱解釋道:“太醫院的人都不愿來看公主的病,唯恐公主一個不慎去了,這醫治不善的罪名便要扣在他們頭上。微臣著實不忍見公主如此,自從回得宮來,便每日都來替公主號脈看診,只是公主是早產兒,身子本就弱,再加上感染風寒過重,高燒不退,微臣試了很多種方法,仍是無法使公主退燒。今兒微臣前來,帶了些近日調配的藥,微臣思忖良久,遲遲不敢給公主服下,便是怕這藥性過猛,公主嬰孩之軀承受不住,是否給公主服藥,還是要看娘娘您的意思……”
黎淵話音未落,容玥尖利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我女兒要不要服藥,為何要聽她的意思?她不把羲禾害死她就不會甘心!我女兒服了藥若是有任何閃失,我……我絕對饒不了你!”她瞪著渾圓的眼睛怒視著我,似是要把長日見不到慕辰的憤怒一股腦地發泄出來,我垂首背對她緘默不語,黎淵默默侍立一側,靜候我發話。
門外長暨一聲“皇上駕到”打破了內室的沉默,容玥眼中重新綻出光來,抱著羲禾急急出門相迎,一路跌跌撞撞,跪倒在慕辰腳邊,眼淚簌簌落下,慕辰淡淡掃了她一眼道:“趕緊起來,孩子還病著,你若哭倒了誰去看顧呢。”
容玥掙扎著站起身來,抱著羲禾在一旁立著,見慕辰臉色不善,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慕辰看我一眼,我輕輕搖頭,朝容玥的方向努努嘴,自己在原地站定,想讓容玥母女與他單獨相處。
“容嬪帶羲禾先進去,讓黎淵好生瞧瞧,該用的藥便趕緊著用上。”
聽慕辰已這般吩咐,容玥不情愿地挪著步子,一步三回頭朝慕辰看去,慕辰伸手來牽我,將我拽到他身邊,不容我多加分辯,帶著我一同進了里間。
黎淵已先囑了宮人將羲禾放在榻上,用冰帕子不斷擦身,孩子仍是嚶嚶啼哭,聲音時斷時續,聽得我這個外人也不免心焦。
“就沒有法子了?光這樣冰敷怎能治得好?”
黎淵躬身答道:“微臣確是配了些藥,只是藥勁兒有些猛,怕公主幼小,受不起這個藥效。恐會……”
“會怎樣,照實說來。”慕辰臉色仍舊淡淡,不見任何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