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還好么?”我磕磕絆絆地尋了個話頭,言罷卻有些后悔起來,這樣毫無營養(yǎng)的問題著實沒有應答的必要,可我亦想不出來該問些什么。
慕顏輕輕勾了勾唇角,似有若無地笑了笑:“哪有什么好與不好,每日不都是如此,只是得過且過。倒是你,弄得自己一身的藥味兒,讓我都快識不得你了。”
我干笑兩聲,低頭啜茶,抿了抿嘴道:“幸好尚且還認得出來,我還未變得太多?!?/p>
他搖了搖頭道:“方才說了句玩笑話,你莫當得真去……其實不管你變成何種模樣,我都是認得出的。”
“即使我不再是我?”
他帶著復雜的目光抬眼與我對視,我有些尷尬地咬著唇,他呵呵一笑歪著頭道:“即使你不再是你,你也還是你。”
我被他弄得有些糊涂,他啜了口茶續(xù)道:“環(huán)境會變,身份會變,有太多的不得已讓你甚至連自己也開始質疑,可人的本性永不會變,就如你可以懷疑任何人,卻決不能連自己也不相信?!?/p>
我皺著眉思索著他的話,他卻凝視著我,眉眼平靜無波:“君傾,給自己些信心。只要是你認為該去做的事情,那便去做就是了。若從一開始便衡量對錯或后果,那早已違背了本心,也就沒有任何做的必要了?!?/p>
我一句都沒跟他提起我的困惑,他卻如先知一般洞悉了我的內心,看穿了我所有的慌亂,他語聲不高,卻那么擲地有聲充滿著力量,面色淡淡,卻自有一種暖意透出。
“謝謝……”我囁喏開口,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有些不敢跟他對話,胸口一窒,生出一種未名的緊張之感。
他撇了撇嘴角:“今兒你來便是來跟我說這兩個字的嗎?”
我睜大眼睛,急急搖頭:“不是的……”莫名的緊張感讓我手心直冒汗,忙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他笑著看我,靜等我的下文,手卻不閑著,端起壺來替我一杯杯續(xù)著茶。
“那個……我還沒來得及與慕辰說瑤光殿守衛(wèi)一事,這些日子北疆一直不太平,水患亦尚未解決,他忙得不可開交,我也好些天沒見著他了。待得他忙完,我定會跟他提,真是對不起……”
他仿若不在意這些一般,只是轉著手中的茶盞:“那些守衛(wèi)哪有那么容易說撤就撤,你有這份心我已是很高興了,莫要勉強自己。何況,守衛(wèi)如今撤與不撤于我而言并無差別?!?/p>
我猛地搖頭:“怎會沒有差別!以你王爺之尊,卻被人如囚犯般看管起來,傳將出去又是夢華一個莫大的笑話?!?/p>
他神色滯了一滯,眼底快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我忽覺言語不妥,急忙道:“對不起……又、又讓你難過了。”
他只是淡淡一笑:“今兒你來,不是謝謝就是對不起,你還把我當朋友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是我不好。”
他嘆了口氣,一副不知該拿我如何是好的表情,順手將桌上的簫拿起,轉頭朝我道:“我新譜了首曲子,你且聽聽看如何?!?/p>
我一手支著腦袋,一手端著茶盞,他則擺了個十分愜意的姿勢,將簫孔湊近嘴邊,吹出悠揚的曲調來。
“唔……很高遠的感覺,是否也一如你心之所向?”一曲終了,我側頭相詢,他微笑點頭:“可還喜歡?”
見我頷首,他眼中露出期許的目光來:“為其配首詞罷。”
我咬著唇琢磨半晌道:“將琴譜給我,我給你寫在后面。”
他相應起身,從一堆紙張中翻翻揀揀,拿出幾張紙遞到我面前。還未等我開口,他便一個眼神遞將過來,轉身去拿筆硯:“我替你磨墨?!?/p>
他立在我身側看我一筆一劃地寫著,口中逐字逐句地念將出來:“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p>
我將最后一筆捺寫完,畫上句點擱下筆來瞧他:“可還滿意?”
他眉眼笑得舒展,并未正面答我,而是伸手將曲譜提起細加端詳,轉而看向我,故作正經道:“知我者唯君傾也?!?/p>
我一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卻靜默著看我,一直待到我也安靜下來方開口:“你的壽辰將至,我也拿不出什么名貴的東西送你,便將這曲子贈給你罷?!?/p>
我愕然一瞬,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視線轉向遠方,微微揚眉道:“我在這皇宮中活了二十三年,這偌大的宮廷于我無異于一個金碧輝煌的牢籠,詩文中那些閑適自在的景色我不曾親見親歷,卻是我一直以來的心之所向。從來不喜約束,卻要被這般禁錮,我看得出來,你亦是這般想法。既然無力改變,那做做夢也是好的……”
他說著說著,語聲越發(fā)凄涼,神色亦慢慢暗淡下來,我行至他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回過神來瞧我,眉頭微展,露出一絲苦笑:“君傾,我會為了這一天而拼盡全力。若果我能活到夢實現的這天,你、你……”
他語聲一頓,便不再往下說了,我睜大眼瞧他,意讓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卻又背過身去:“罷了罷了,一切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已。你將我引作知交,我將你視為摯友,若是你能在這宮禁之中過得幸福快樂,我又憑何不替你高興?”
我似乎有些明白,卻一句話也接不上,只得立在他身側沉默著。淡泊如他,本應如珠璣所言在這瑤光殿中過著清閑卻安寧的日子,我的出現卻讓他本已閉合的心門再次打開。當平靜無波的心湖起了漣漪,泛了潮涌,縱是如慕顏般淡漠沉靜,又怎生有法子將其平息?他或許已經知悉我通曉他心意之事,卻不與我說破,而是守著友人該守的界線,這樣的心意已足夠讓我動容,不打擾不強迫,更是他能給我的最大的溫柔。能結交如此朋友,是我在夢華活這一年多來最大的幸運。
我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唇,裝作我什么都不知曉的樣子,擠出一副笑臉來蹦到他面前:“慕顏你胡說些什么呢,什么你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你是龍子皇孫,自然長命百歲,既然命歲長久,又何愁沒有愿望實現的一天?”
他看著擠眉弄眼逗他笑的我,神色終于舒和了些,我將右手小指伸到他面前,他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一臉茫然地盯著我看。我嘆了口氣,暗罵他笨,用嘴努了努他的右手,他反應過來學著我的樣子將手伸出,我勾住他的小指,將自己的拇指與他的印在一起。
“君傾,這是?”
我得意地晃晃腦袋:“這是一種約定的手勢,一旦拉了勾刻了印,那便不會悔改了。我答應你,待到你愿望實現的那天,我定于那一葉扁舟上與君把酒同賀?!?/p>
他眼里散發(fā)出一股柔和的光來,帶著些微憧憬的味道,讓人幾欲迷亂:“此話當真?”
我揚起眉梢,拍拍胸脯道:“我君傾一言,自是駟馬難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