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羲禾這一聲呼喚驚得急忙回過神,只見羲禾一個人手扶著門邊倚在門框上,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朝慕顏尷尬地一笑,忙走到羲禾身邊蹲下來撫著她的頭頂道:“姨姨的手還沒好,不能陪你玩了呢……”
她有些不快地扁了扁嘴,眨巴著眼睛來回掃視著四周,忽得指著遠遠站著的穿著一身內監服飾的慕顏道:“姨姨,羲禾想去園子里玩,可琉璃姑姑說她忙不陪我去……姨姨的傷還沒好,那就讓、讓他陪我去……”
我有些手足所措,羲禾顯然將慕顏當做了宮中可以任意使喚的內監,可我一時之間又不知該如何向羲禾解釋清楚慕顏的身份,只得一邊撫著羲禾的頭,一邊朝慕顏賠著笑解釋道:“他……他并不是……慕顏你別見怪,羲禾她……”
羲禾歪著腦袋期待我的下文,可我卻猶疑著該不該告訴羲禾慕顏究竟是誰。誰道慕顏他竟微笑著朝我走來,凝視著我輕聲道:“這便是羲禾么?自她出生以來我還連一面都沒見過呢。”
“嗯,”我隨口應著,卻見他朝羲禾伸出手來道:“來讓我抱抱。”
我疑惑地看向他:“你?會抱孩子嗎?”
他只是輕笑,示意我放心將羲禾給他。我雖半信半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在羲禾耳邊道:“讓他抱抱你好么?”
羲禾微微點了點頭,慕顏伸開手,一把便將羲禾攬在了懷中,我不曾想平素總在人懷中待不長久總會鬧騰的羲禾竟也能在他的懷抱中漸漸安靜下來。
慕顏有些得意地朝我微微挑眉,我輕聲一笑,朝他擠了擠眼,只見他扭過了臉,認真地朝羲禾道:“公主,我跟宮里頭那些內監們不一樣……你記著,我是你皇叔。”
“皇叔?”羲禾一臉迷茫地環著慕顏的脖頸,扭過臉朝我問道:“姨姨,什么是皇叔?”
我掩口笑答:“皇叔就是你父皇的兄弟,也是羲禾的叔叔啊。”
羲禾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乖巧地朝慕顏道:“羲禾給皇叔請安。”
慕顏淡然的臉上現出一絲暖意,轉頭朝我道:“這孩子你可真是教得好。”
我微微頷首并未答他,慕顏這番夸獎我著實是擔不起的。羲禾她雖然有時愛鬧,但總歸是吃過些苦頭的孩子,對于那些對她好的人,她向來是有眼色,也懂得怎生去討好的。我這宮里可說最不注重繁文縟節,平素更多是給她教一些淺顯的道理,至于禮節一道著實是疏忽了許多。
“我今兒來也沒想著會遇著羲禾,現下一時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東西可送她……這扳指是我自小便帶著的,如今便給了羲禾,權當是見面禮了。”慕顏將羲禾放下,從手上褪下那羊脂玉扳指塞在她手中道:“姨姨身子不好,現下又受了傷,羲禾可要聽話,別讓姨姨操心知道么?”
羲禾點了點頭道:“嗯……羲禾聽話,羲禾是乖孩子……”
我朝慕顏擺了擺手道:“這么貴重的東西怎能隨便就給了孩子?”
慕顏只是笑笑:“一個扳指而已,說不上有多貴重。況且自這孩子出生以來,我這做皇叔的也從沒關心過她,倒讓她在這宮中吃了不少苦頭。若這小小一個扳指能讓她感受到些許溫暖,那可不比它待在我手上來得有意義得多?”
他這番話讓我再也無法拒絕,只得朝他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謝你了。”
羲禾本只顧著把玩著那只扳指,聽我一聲言謝,立馬抬起頭來奶聲奶氣地道:“謝謝皇叔……”
慕顏愛憐地摸著她的頭頂,視線復又朝我道:“那我這便走了。”
我左手本攬著羲禾,乍聽他向我道別,一時間竟有些恍惚,我沒有想到聽他言別竟讓我覺得這般難受,手上勁力不由一緊,只聽羲禾一聲痛呼:“姨姨,疼……”
我慌忙斂了力道,有些尷尬地朝羲禾一笑:“是姨姨不好……你先下去,待會兒姨姨帶你去玩。”
“姨姨有、有話要跟皇叔說對不對?”羲禾如小大人一般篤定地撅著嘴:“羲禾這就走。”
我抱歉地輕輕抱了抱她,她這才知足地轉身一步一搖地走出大殿,慕顏將視線從羲禾身上收回,直直注視著我道:“還有話要講?”
我腦中如同浪涌,千百般不愿他就此離去的情緒卻怎生也無法化作言語而出。我甚至已然開始懷疑我是否太過自私,我打著為了他好的旗號將他從皇宮中推出卻從未征求過他的意愿,可這樣對他來說又是否真的是件好事,他又是否真的會如我所愿平安喜樂?
“我……”平素伶俐的唇齒在慕顏面前竟是起不了任何作用,滿腔的糾結,最終只得化作一聲嘆息,我背過身去不敢再去看他,唯恐他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我便會改了初衷讓他就此留下。
“既是做了選擇,便莫要言悔。”慕顏的聲音恰如其分地在我耳畔響起,我再不敢轉頭,只得如冰雕一般僵立在原地,捏緊了的拳頭怎生都松不開:“君傾你記著,只要是你的愿望,不管再難再痛,我都會不遺余力地去為你實現。”
慕顏的話堅定中帶著蒼涼的意味,聽得人只覺呼吸為之一窒,憋悶地喘不上來氣一般。我不由地屏住了氣息,手上勁道變得更加緊,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掌中,刺得我生疼卻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在原地佇立了良久,我靜待慕顏再跟我說些什么,可背后只是一陣沉寂,靜得異常可怕。我喚著慕顏的名字猛地回過頭去,卻只見大殿上空無一人,原來他早已悄悄離去,我卻毫無所覺。他原也跟我一樣害怕離別,尤其是這樣一別便不知再見是何年的離別,讓人怎生將那句“再見”說出口去?所以他才選擇這樣無言地離去,不需眼淚和傷情,更不需拖沓和拉扯,這番入了骨的倔強實在讓人心疼。
一夜無眠,清晨琉璃來替我梳妝之時,被我可怖的黑眼圈嚇得連聲抱怨:“姐姐這是怎么了?今兒可是要去見皇上的,你這般憔悴,可怎生是好……”
我扯了扯嘴角,盯著鏡子里的她道:“你不也一樣眼睛里滿是血絲?聽羲禾說你昨兒忙了一天,都抽不出空來陪她玩,又是為著哪般?”
琉璃替我施粉的手頓了頓,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離將軍回京的日子不遠了,我、我想給他親手制一件中衣,待他回京之后送了給他……”
“哦……”我朝她意味深長地擠了擠眼道:“待得你嫁去他府上,可有的是時間替他做這些繡活兒,何必趕得這么緊?”
她低眉淺笑,專注地替我打上胭脂,低聲道:“計劃哪里趕得上變化……”
我不由一愣,原想繼續調侃她的話生生又憋了回去。的確,若是今日面見慕辰不順利的話,我又哪里來的立場替琉璃許下婚事,又哪能保得了她下半輩子的幸福?
見我不再言語,琉璃也恢復了沉默,她替我將一頭青絲綰作一髻,又從柜中取出一套最華貴的釵環替我帶上。我正欲分辯,她又將鏡花喚了進來,從鏡花捧著的幾套衣裙之中選出了那套當日我面見群臣之時所穿的正紅色的宮裝,與鏡花配合著三兩下便將衣裳套到了我身上。
“只是去見見慕辰而已,并非是多大的場面,何須如此打扮?”我皺眉瞧著二人,她們并未答話,替我將衣裙扯平整,上下打量一番,眼見并無差錯方聽得鏡花道:“這么長時間未見著皇上,娘娘可不能在妝扮上疏忽了去。況且這樣打扮也顯得娘娘重視皇上,也不致讓皇上輕忽了娘娘啊。”
琉璃附和著點了點頭,讓我絲毫沒有拒絕的余地。看著鏡中這個一襲紅裙,嚴正肅謹的自己,我竟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行宮群臣大宴的日子一般。沒了眾臣的注視,也沒了慕辰那抹寵溺的笑,當日那與我和慕辰相抗義正詞嚴的蕭陵如今也隨著女兒獲寵而在京中風生水起,那打翻了酒水的羅衣一縷芳魂也早已不知所蹤,一切的人和事竟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
我沒讓任何人跟著,自己一人便朝紫宸殿而去。右臂的傷由琉璃替我悉心又裹了幾層,藏在寬大的袖子里,雖然看不出來,可肌理之下的隱隱作痛,仍是讓我額上直冒冷汗。此時正值下朝時分,大臣們三五成群魚貫自殿中而出,我不想被任何人瞧見,便遠遠地躲在了一邊,見再無人往外出,這才朝玉階之上走去。
按著慕辰平素的慣例,上完朝之后,總是要獨自留在殿中看一陣折子再走的,長暨也會被他遣到外頭候著。果不其然,我遠遠朝階上望去,殿門緊閉,長暨正默默地侍立一旁。
許是我的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抬起頭來,眼見是我,先是一驚,繼而忙行禮道:“奴才見過頤貴妃娘娘。”
我淡淡一笑示意他平身,他這才直起身板來打量了我一番:“娘娘今日盛裝前來,所為何事?”
我的眼神瞥向殿門,扯了扯嘴角道:“煩請公公替本宮向皇上通報一聲,本宮想清楚了,這就來向皇上坦白。”
長暨眉梢現出一絲喜色,寬慰般地點了點頭道:“奴才真替皇上和娘娘高興……奴才這就去跟皇上講。”
他回身轉進殿中,不消一會兒便出來低聲道:“娘娘快進去罷。”
我朝他點頭致謝,提起裙裾邁過了門檻,長暨很有眼色地替我拉上了殿門,隨著一聲低沉的關門聲在我背后響起,我抬起眼簾朝殿上望去,那明黃色的身影背對著我站在前面,依舊如我記憶中那般俊朗,卻好似比昔日更加消瘦了。
他分明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卻沒有一絲回頭的意思。我們就這么僵持著,誰也不先開口說話,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好似空氣都被抽干了一般讓我喘不過來氣。
“慕辰……”我試探性地喚著他的名字,他身形動了動,卻并未轉過身來。我又鼓了股勇氣,努力跨出幾步朝他走近,輕輕拽了拽他的袍袖:“我、我來了……”
他眼光斜斜看過來,手上勁道猛地一收,將我手中他的袖子使勁拽出,我受這力道反沖,不由朝后踉蹌而退,堪堪站定步子,只聽他冷冷開口道:“你這番思慮當真長久,不知這半年你究竟想出了個什么結果?”
我護住方才因著力道反沖而再次作痛的右臂,緊咬了唇再次走向他身邊,低聲道:“慕辰,你、你先轉過身來好么?”
他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終是將身子擰了過來,眼光將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眉峰一挑,扯出一個詭異的冷笑出來:“這里沒人瞧你,何必做如此妝扮,如個戲子一般,真是好不滑稽。”
他這般冷漠的言語頓時如同一盆冷水一般將我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徹,我連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咬了咬唇,努力遏制住想要流下的眼淚,啞著嗓子道:“慕辰,我今兒來是……”
“有話快些講,”他不耐地拂了拂袖子,眼神飄向了別處:“朕還有折子要看。”
他明顯的嫌惡讓我深覺受挫,我嘆息一聲道:“你這個樣子,如何像是要與人相談的模樣?”
他蔑然挑眉道:“是你要來見朕,并非朕要見你,你倒跟朕端起了架子。”
“你……非要這樣說話不可么?慕辰,我們……我們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
跟他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跟他如烈火洪水般大吵大鬧,也壓根拿不出那樣的勇氣來如此行事。如今卑微到塵土里的我,再也沒了傲氣的我,能做的便只有低聲下氣,來求得他一瞬的回眸和憐惜。
“那該是什么樣子?”他驀地將視線凝在我臉上,幽深的眸子中閃爍著輕慢的意味:“是如你和慕顏那小子那般,還是和瀾蒼……”
他話語未盡,我一腔委屈已再也憋不住,堪堪垂下了眼簾,任由滾燙的淚水自眼中滑落,別過了臉去,避過他尖利而刻薄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