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只道我燒得糊涂在說胡話,輕輕搖了搖頭,扶著我讓我的身子平躺下來,又換了塊冰帕子放在我額上:“姐姐先休息,我去給姐姐弄些吃的來。”
我眨了眨眼算是回應,她朝我一笑轉身出了房門。我看她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知她定是記掛著瀾蒼,待她走后,便將鏡花喚了進屋:“今兒是將軍還朝的日子,皇上雖不讓后宮女眷去看,但估摸著時間,儀式也該結束,前面總也會有消息傳回,你替我去瞧瞧,看看將軍如今人在何處。”
鏡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我明白,娘娘要見將軍對不對?娘娘放心,我去去便回!”
未等我解釋,她已一路小跑出了殿,這丫頭做事向來風風火火,我只得苦笑一聲,盼著她早些回來。
腦中昏沉,迷蒙中便沉沉睡去,待得我被琉璃叫醒喝下碗粥,已約莫兩個時辰的光景了。琉璃正端著碗準備出去,這才見鏡花三步并作兩步從外面匆匆而入:“娘娘,出事了。”
我不禁心下一緊,眼見琉璃也是一臉的緊張,忙出口相詢:“怎么了?”
“皇上率領百官迎接兩位將軍入城,聽聞是要在紫宸殿上聆聽奏報再行設宴接風的,我便去紫宸殿外相候,等了良久,卻只看見皇上將寧烈將軍迎進了紫宸殿。我正自奇怪在紫宸殿外并未見到將軍,便聽說皇上毫無緣由地先遣了瀾蒼將軍回府,待得將軍進了府門之后,當即便傳令御林軍把將軍府層層圍住,將軍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何事,便已經被軟禁了起來!”
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皇上為什么要軟禁他?”
鏡花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聽那些奴才們私下議論,更詳細的怕是要娘娘親自問一問皇上才知曉了。”
“姐姐!”琉璃急忙轉頭瞧我,眼里的迫切著實讓我無法回避。我安撫似的朝她點了點頭:“替我更衣,我去找慕辰問個清楚。”
掙扎著一步一步朝紫宸殿而去,后背已是被虛汗浸了個透,遠遠地瞧見殿上文武大臣們兩隊分列,寧烈站在中間,似是與慕辰談論著什么。
“我們先在旁邊等等。”我轉頭吩咐琉璃,她點點頭,拿出帕子替我拭著額上細密的汗珠,滿目擔憂地望著我。
殿內的聲音遠遠傳來,雖不真切卻也能聽個五六分,只聽得一陣盔甲鏗鏗作響,似是寧烈已經退到了一旁,慕辰沉聲喚道:“洛韋?”
洛韋從人群中站出,躬身道:“臣在。”
“自今日起,朕命你接掌鎮武將軍瀾蒼手下兵將,與寧烈配合共同治軍。”
我唯恐自己聽得不真切,轉過頭朝琉璃低聲確認道:“他說什么?”
琉璃痛苦地搖了搖頭:“將軍被、被奪了兵權……”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讓我有些難以接受。瀾蒼為國效力,出生入死,怎么一點征兆都沒有便要這般對待他?沒了兵權的他又能做些什么?慕辰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盤?難道……
“糟了,”我驀地握緊了拳:“瀾蒼初回京畿,定是對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慕辰只怕是先下手為強,先行剝奪了他的兵權,就算他知曉了瀾家和我如今的境況,想要發作也沒了力量!”
琉璃驚得倒抽了口涼氣,拽著我的袖子連連問道:“姐姐,那該怎么辦?”
我無奈搖頭,示意她先鎮靜下來,我將視線重新聚焦到殿內,只見百官已然列隊朝殿外而來,我牽過琉璃退避到一旁的角落,待得百官盡數離去,這才囑了琉璃在外等我,長呼了一口氣,朝殿內邁入。
長暨立在慕辰身側替他將那一堆奏折擺齊,慕辰站起身,隨口問道:“可是好久都沒去淑妃那里了?”
長暨點頭應道:“是,聽聞淑妃娘娘這些日子因著龍胎總是茶飯不想夜夜難眠,皇上不妨去看看她?”
“嗯……”慕辰懶懶應著,朝長暨一招手,長暨捧著那摞整理好的奏折跟在他身后從臺階上走下,卻不料慕辰驀地住了腳步,長暨差一點便撞到了慕辰身上。
他忐忑地忙朝旁邊退去,口中喃喃道著“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卻沒聽見慕辰說一句話。他微微抬起頭來瞧,只見慕辰定定站在原地,微瞇了眼,與殿門口的我遙遙相視。
“你來作甚?”慕辰淡淡開口,微一揚手,示意長暨先行退下。長暨顫抖著捧著那摞奏折擦著我身子而過,我盯著那些折子,復又將視線轉到他臉上,沉聲開口問道:“瀾蒼做錯了什么,你要這么對他?這是你的決定,還是太后的意思?”
慕辰神色不變,眼波仍是冷冷,忽得眉梢戲謔似的一挑開口道:“你是在質疑朕的圣旨么?”
我迎上他如寒冰般的目光,重重點頭道:“是。”
他并不如我意料中那般氣得跳腳,倒是云淡風輕地撇了撇嘴道:“瀾蒼做錯了事,朕不罰,難道還該獎?”
“他做錯了什么?北疆戰事若是沒了他,夢華的京畿都可能被炎剎攻下!他那般出生入死,舍己為國,你竟然還說他做錯了?!”
“朕原以為江南貪弊已然是件大案,沒想到你那好哥哥手段更是高明,”慕辰斂了神色,沉沉出聲道:“朕放手讓他主管制錢的大事,那是對他的信任,誰想他竟然借職務之便,私鑄銀錢,致使大量私錢流入民間,物價連月瘋漲。他自己中飽私囊還只是小事,但江南那邊已經開始有些無知蟻民聚眾鬧事,鬧得大了,他們可不得要造了反去?再出了什么岔子,動搖了國本,可是他小小的瀾蒼擔待得起的?”
我猛烈地搖著頭:“不可能!瀾蒼不是個貪財之人,他絕對不會……”
慕辰冷笑一聲接口道:“那你告訴我,那些多余了的銀錢是經誰的手流出去的?瀾蒼便是制錢的主管,沒了他的同意,誰又敢這般造次?”
我一時啞然,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慕辰說得不錯,制錢之事茲事體大,沒有人敢不經瀾蒼同意私自鑄造如此大一筆數目的銀錢,但瀾蒼的性子我也知曉,他平素吃穿向來節儉,也從不愛與那些臣工們搞私相授受的小動作,他的俸祿足以供整個瀾府日常開銷,又怎會往鑄錢上面打歪主意?歷朝歷代皆對鑄錢一事看得極重,這私鑄銀錢的罪一旦坐實,便足以要了瀾蒼的命,莫說我如今并未見著能夠舉證他犯罪的真憑實據,便是見著了,我也不能坐視他就這么被送上斷頭臺。
我緊緊盯著他,朝他一攤手道:“證據呢?沒有證據便定罪,天下哪有這般的道理?”
“民怨四起便不算是證據?國本動蕩便不算是證據?那朕倒要聽聽看,什么還能稱之為證據。”他一絲慌張也無,句句咄咄逼人,直逼得我再次啞口無言:“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我抿緊了唇,半晌開口道:“你讓我見見他。”
“不可能,”他一口便回絕了我:“朕說過,朕不會讓你再跟任何男子有所接觸。”
“你在怕什么?”我斜斜睨著他,眼里帶著挑釁:“慕辰,你原來恁地膽小。”
他眼中驀地竄出火焰,我聽得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卻強自忍了并未當面發作,只是哼了一聲道:“激將法對朕沒有半分用處,你還是省省力氣。”
我恨恨地盯著他,胸中的一腔怒火無從發泄,加之持續的低燒引起的暈眩,讓那股無力感越發濃厚起來。我扶著額,強忍著因怒意和灼熱帶來的痛楚,他胳膊動了動,似是要上來扶我,我一個閃避,將他晾在了一邊。他冷哼一聲,不屑地一甩袍袖,背對著我再不言語,我也再不去看他,拖著步子便朝殿外走去。
他聽得我慢慢往殿外挪動著的腳步聲,卻沒有絲毫攔住我的意思,我堪堪邁出了大殿,陽光一下照進我眼中,一時間眼前一片泛白,暈眩感幾欲要將我吞噬。一旁相候的琉璃急忙上前扶住我,低聲問道:“姐姐,皇上怎么說?”
我沉默不語,眼神驀地黯了下來,她當即看出我的不對勁,細心如她,也該明白怎么回事。她雙眉蹙了蹙,輕輕咬著唇道:“那我們……先回宮罷……”
我有些恍惚,任由琉璃牽著往鳳鸞宮而去,只覺手心里攥著的這只手掌冰涼,還隱隱在顫抖,我側過頭去瞧,琉璃已是泫然落淚,卻強自憋著,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要哭,會有辦法的……”我停了腳步,掏出帕子替她拭淚,她秀眉緊鎖,不住地搖著頭,帶著哭腔一臉的絕望:“姐姐,我真的怕啊……先是蘭芷,再是水月,現在瀾家又……我腦袋雖然笨,但也清楚,皇上絕對不會放過將軍,不會放過這個對他皇權有威脅的人的!待得除去了將軍,下一個會不會就是姐姐,會不會就是瑾王?我不想、不想看見……”
我環顧四周,遠處不時有宮婢來來去去,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道:“別說了……”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頭捂著嘴失聲痛哭。我知曉這些日子也將她壓抑壞了,她不過也是個不到二十歲的丫頭而已,無論再如何堅強,也終須一個釋放的出口。她可以在我面前恣意宣泄,而我呢?我的的出口又在何方?
強打起精神安撫了琉璃的情緒,又哄了羲禾入睡,我站在窗旁,夜風吹得我頭腦倏忽清明起來。從蘭芷之死開始到近期發生的一切,可說無不透著股蹊蹺,水月如此輕易被擒,無邪在京畿的據點被搗,瀾風奉命追緝無邪等一眾反賊,瀾蒼被圈禁在府,還被扣上了個貪污的名頭,這些事情都來得太快,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沒有精心的策劃,沒有強硬的力量支撐,又怎能做得這般干凈漂亮?
如今后宮之中,寧太后雖做出一副退隱之態,但權柄仍被她牢牢攥在手心無疑。寧熙向來對她姑媽惟命是從,以她過去那般張揚跋扈的性子,尤其在得到了慕辰進封她為皇后的默許之后,這段時間還能如此沉寂,沒有如昔日那般四下炫耀,想必也是聽了她姑媽的教導。寧家這兩個主要人物表面上在后宮淡出,任由蕭茜、莫玟上位,很大可能便是要制造出一個假象——寧家不再干預朝堂前后,將權柄盡數歸到慕辰手中,安安分分做好外戚的本分。
慕辰對此安之若素,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之于斗智攻心,他對自己總有莫大的自信,如今他費勁心機想要斗垮慕顏,斗垮瀾家,與寧家聯合的確是大勢所趨也是上上之選,但他似乎將與寧家這短暫的聯合看得太過堅實,也對自己對寧家的牽制力太過自視甚高了些。
以他這般記仇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忘了生身父母被殺之仇,這筆賬總有一天會向寧家索回,但如今他權勢尚不算穩固,便也只能暫且“認賊作父”,可我眼見著他竟然將一半的軍權都交了給寧烈,竟然聽從太后旨意寵幸寧家給他安排的女子,若不是他另有所圖,在走一步險棋,我便只能說他實是入戲太深。
此番圈禁瀾蒼,很可能便是寧家的主意。瀾蒼懷疑寧烈是細作已不是一天兩天,我雖不清楚軍中諸事,但暗下揣測,兩人間也許早便生了嫌隙。寧烈通敵賣國之事并無證據坐實,若瀾蒼猜測為真,我思來想去也未能給寧烈的這一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但這若是寧太后的意思,或是寧太后在下一盤更大的棋,那為了替弟弟隱瞞而除去知情之人這也說得過去。加之慕辰早便視瀾蒼為眼中釘,不過礙于夢華將才稀少,這才重用于他,如今他要將一切和慕顏、和我有關的人一網打盡,瀾蒼自然也是他下手的對象。
斬草除根,還有什么會比給他安上一個死罪的罪名更加有力?可憐了瀾蒼,一無所知卻要承受這些莫須有的罪名,甚至要為此搭上性命,我這個始作俑者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叫我怎能不恨我自己。
一夜無眠,頭痛得像是要炸開一般。身上那些被慕辰弄出來的淤青和傷痕都在漸漸痊愈,唯獨這低燒和暈眩一直沒有好轉,勉強用了些粥菜,想去御花園走走呼吸些新鮮空氣,卻見著一個陌生的小太監在宮門口不住轉悠,我遣了小洛子去瞧個究竟,他與那小太監一陣攀談,將那人手中的一封短信交了給我。
我展信一閱,信上字跡雖不甚好看,卻自有一番遒勁,看樣子應是男人所寫。我逐字逐句從頭讀到尾,渾身只是不住地顫抖,眾人忙圍上來關切詢問,我凄然抬眼,那信自我手中驀地滑落:“水月……怕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