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水月下獄已有好些日子了,我雖囑了苻延替我好生照料她些,但苻延能力有限,況且水月算是重犯,縱是有心亦是使不上多大的勁力。水月的事已是讓我含恨,瀾家又緊接著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更是令我心力交瘁,再也分不出精力來每日過問水月的境況了。
慕辰下令獄卒無論用什么方法,務必要從水月口中撬出無邪可能的去向和支持慕顏的更多的黨羽,但他著實低估了水月這個靜默而堅韌的姑娘。我確實佩服襄原,經由他手調教并送入宮的這些細作無不是外柔內剛,寧可一死,也絕不吐露半句不該吐露的話。不過慕辰卻也不是好惹的主兒,眼瞅著水月這塊頑石怎生也不肯開口,一怒之下竟下旨將其按反賊論處,三日之后斬首示眾。
夢華自建國以來便從未將女子處斬過,這樣的刑罰放在何時針對何人,都顯得太過殘忍,水月不過是一介女流,慕辰尚且這般決斷,實是水月將其惹得怒極了。我自忖讓慕辰收回成命是絕無可能,也再難為水月做些什么,唯獨能做的,便是替她保留一個全尸,讓這個如花一般的女子能保持著最亮麗的姿態謝世。
“小洛子,還得麻煩你跑一趟,”我鎮定了情緒緩緩道:“去備一杯鴆酒送到獄中,便說是我的意思……”宮禁自水月被捕之后更是嚴上加嚴,我手中既沒有慕辰的那塊出宮的腰牌,更不可能得到他的準許,看來這送她最后一程的愿望也再難實現。
小洛子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連連搖頭:“娘娘,你難道要……這、這……”
“生不如死,死不得全,倒不如一杯鴆酒,痛痛快快地去。”我閉了眼重重一嘆:“莫要多問了,快些去罷……水月她,會懂我的意思……”
小洛子顫了顫,臉上仍是一副糾結而驚詫的模樣,想是他怎么都不愿相信我這個在他眼中向來柔弱而無害的娘娘會如此硬下心腸,我只是一聲苦笑,起身領了羲禾朝外面中庭而去。羲禾仍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歡笑著任我牽著她一步步向前,她又如何能明白死亡這個概念究竟是什么模樣,她又如何能曉得,她的笑顏映入我的眼簾,更是讓我一陣心酸。
“鴆酒是什么啊?”羲禾驀地抬起頭來問道:“比上回父皇喝的那種蜜酒還要好喝么?”
我心中一痛,卻只能強自咬牙忍下,蹲下身子摸著她的額角道:“那個……是送人去天堂的。”
她“哦”了一聲,牽著我的手在庭院內的花花草草之間穿梭著,緩緩卻篤定地道:“那羲禾覺得,這樣好的東西一定很好喝。姨姨什么時候也給羲禾喝?”
她這般貪吃的性子總是弄得我哭笑不得,只得陪了笑訕訕答道:“那個……小孩子喝不得,以后也莫要再提起,尤其是在你父皇面前。可明白了?”
羲禾撅了撅嘴,不耐地應了一聲,轉身又跑去一邊聞花去了。我陪她玩了半個時辰,她累得體力不支,在我懷中朦朦朧朧地睡了,我正想將她抱回房間,便聽得小洛子沉重的步子在我身后響起。他臉色如步履那般凝重,本是個活潑好動的人,現下卻變得這副模樣,我隨手將羲禾交了給琉璃抱走,朝小洛子揚了揚手,他不情不愿地挪著步子過來,低垂著頭,連瞧也不愿瞧我一眼。
我知他定是生了我的氣,當下也不著惱,只是開口問道:“可都辦妥了?”
他沉默一陣,這才勉強點了點頭:“她死了,死得干干凈凈。”
小洛子這般腔調更是讓我心傷不已,我深吸一口氣,憋住了淚水續道:“她……走之前可有交待下什么?”
他嘆息一聲,緩緩答道:“水月說……她明白娘娘之意,更謝娘娘贈她這鴆酒之情,唯有一事相求,她希望娘娘如果有可能的話,將小皇子重新接回身邊撫養……說太后對這個孫子并不若想象中那么愛憐,只是看重孩子是個男孩兒,想著尚有些許利用價值,才未對其冷眼相待。若是小皇子來日得知生母死亡真相,寧家必會對他不利,還請娘娘對他多多照拂,保他一世安康,她便能安心離世,再無掛礙。”
我重重點了點頭道:“她的囑托我定不會辜負了去,忻兒我定是會好生看顧,當自己的親生孩兒來愛護的。”
小洛子的神情微微舒緩了些,再不言語,只是朝我行了一禮,轉身便離去了。我知道讓任何人親眼目睹死亡,都是一件異常殘忍的事情,他需要時間消化掉這些悲傷,我卻已然沒有時間去悲傷了。瀾蒼等著我去救,忻兒等著我去看護,接下來的路只會更加難走,容不得我再掉一滴眼淚。
很久沒來洛琬這里了,她的宮室仍是布置得那般清雅,且在庭院內置了張樹根雕成的小桌,桌上茶果擺放得整整齊齊,與周圍那一圈蘭草相映成趣,更添了幾分雅致。
“姐姐過來坐,”洛琬微微一笑,牽著我在那張根雕小桌前坐下,吩咐婢子給我斟好熱茶:“姐姐總是待在自個兒宮里,妹妹鮮少在園子里見著姐姐呢。”
我扯了扯嘴角,接過茶盞道:“園子里人太多,我不怎么喜歡人多的地方。”
洛琬呵呵一笑道:“可不是么?這宮里面是一年比一年熱鬧,皇上身邊兒的女人也多了,眼看著小孩子也要多起來了……”
她眼中配合著語氣的酸楚,也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悲傷,我知道她話中所指為何,慕辰與她們洛家不過也是政治上的交易,他能許給她高貴的妃位,卻總也給不了她想要的愛情。洛琬在這后宮中向來低調,從不見她有什么爭寵抑或驕縱的舉動,想也是為了避寧家的鋒芒,活得這般不易而憋悶,任她脾性再好,也不免會心生怨懟。
“皇上還是很少過來么?”
聽我如此發問,洛琬不禁眼神一黯,默不作聲,只低頭啜著杯中的茶,茶水的熱氣氤氳在她眼前,朦朧了她的面目,她眼圈微紅,顯是強忍著心酸,不愿在我面前表露出來。
“皇上雖然不常過來,但總還是對我很好的,”她輕嘆一聲,低低開口:“他知曉我跟姐姐一樣喜歡喝茶,江南那邊新呈來的貢茶總是會差人往我這里拿,織造司每每送來新的布匹,也從沒少了我宮里的份兒。妹妹福薄,不若姐姐能令皇上那般在意上心……”
我苦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在意上心?妹妹不是不知前些日子,皇上與我……我不過是他看得膩了,憎惡厭棄的女人,如今看來,妹妹還有后宮一眾妃嬪,無不比我好上千萬分。”
她愣了愣,輕輕搖頭道:“姐姐,你是真的不明白皇上的心么?”
我撇了撇嘴苦笑道:“他……他的心藏得那么深,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確是不明白,若說他在意,又何必、何必……那些傷害既是烙下,怎生都是抹不平的了。不瞞妹妹說,我今日前來,便是有一事相求,還望妹妹能夠答允。”
洛琬擱下茶盞,朝我微笑道:“姐姐盡管說。”
“我大哥被皇上圈禁府中之事,想必你也是知曉的罷……”
她聽得我這般開口,愣了一下方道:“是……皇上將瀾蒼將軍的兵權盡數移交給我爹,我又怎有不知之理……”
“可瀾蒼他是無辜的!”我迅速接口,她雙眉皺了皺,嘆了口氣道:“姐姐的來意我清楚,只是……”
我懇切地看向她道:“妹妹的爹爹如今執掌兵部,但他的門生羅旻羅大人不是在戶部任職嗎?調查治理貪弊他頗有經驗,更對官場上這些蠅營狗茍再清楚不過,瀾蒼不會做出那些為人不齒的事情,還請妹妹向洛韋大人相托,請他在皇上面前說些好話,讓羅大人代為徹查此事,還瀾蒼一個清白!不然、不然……”
“對不起,”洛琬低垂了睫,輕聲開口:“姐姐,這個忙我怕是幫不了你……”
我不住搖頭,搶問道:“為何?如今我再也尋不了旁人,只得向妹妹你求助,若是連你也不幫我,那、那瀾蒼定是死路一條,瀾家從此也……”
她只是嘆息,雙目與我相視,眼里的同情讓我不由心中一陣難受:“姐姐,你跟了皇上這么久,難道便不清楚皇上的性子么?他、他決定了的事情,就算我們心里清楚,也有心去改變,卻又哪里是我們說動搖便可以動搖了的?莫說是我這個在皇上面前一點話語權都沒有的妃子,便是爹爹親自去說,也不過是吃個閉門羹,皇上一旦記恨,整個洛家也是吃不了兜著走……洛家一向仰仗皇上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我、我不會冒這個險,把整個洛家置于危險的境地中。姐姐你明白么?”
我苦笑著點點頭,這個世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事不關己自然要高高掛起,洛家本有慕辰為憑,又何必冒險讓自己蹚這渾水,徒然惹得一身腥。
“是我唐突了,”我微垂了頭輕聲道:“讓妹妹兩相為難,實在是我的不是。”
“不……若是放在從前,皇上他那般顧著姐姐,妹妹說什么也會幫姐姐一把,只是如今……妹妹背負著家中老小上下那么多條性命,實在冒不起這個險啊……”
她說得如此誠懇直白,我縱是再作糾纏,便只顯得毫無意思了。我站起身來朝她禮貌頷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時不同往日,妹妹也確實再沒了幫我的理由。那我這便告辭了……”
“姐姐等等……”她在我轉身之瞬喊住了我:“姐姐,你、你不要再跟皇上對著干了,這樣下去又有什么好處?”
我呵呵一笑道:“如今此般情狀,已不是我要與之作對了……他、他說什么也放不過我,放不過那些仇怨,我又有什么辦法?”
她嘆息著站起了身,指著身后的宮殿道:“姐姐,你有沒有覺得,妹妹宮里的布置看起來恁地眼熟?”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掃視過去,那些清雅的布置和擺設,的確透露著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從之前我來到她的宮中,便有一種莫名的歸屬感,如今經她提點,更是覺得確是這么回事。
“妹妹一直覺得,姐姐是這個皇宮中最幸福的女人,”她背對著我緩緩出聲:“我還未嫁入宮中之時,便已聽得皇上對姐姐諸般榮寵的故事,民間人都道皇上對姐姐,便如同先皇對洛妃襄沂,鶼鰈情深,讓人好生艷羨……”
我只是輕笑,凝視著洛琬出神的模樣,靜靜地聽她講下去:“當爹爹說要將我嫁入宮中之時,我真的是雀躍的……能嫁給這般情深的男子是每個女人的夢想,直至我見著皇上的前一秒,我還在幻想他是什么模樣,會不會對我如對姐姐那般好……當他真的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知道這一切、這一切……不過都是我的一廂情愿,他、他心里,從來只有姐姐一人,我們這些人妄圖分一杯羹都不可得……”
陽光直直地打在她臉上,那順著臉頰滑落的淚珠更顯得晶瑩透亮,我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只得保持沉默,靜等她繼續開口。
“從他看姐姐、看我的眼神里我便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我、我不想就這么放棄!我愛這個男人,我只希望他能正眼瞧我一下,哪怕只是一眼……我努力把自己變得更好,我努力讓自己變成另一個姐姐,姐姐喜歡什么,我便也去喜歡什么,姐姐喜好如何布置宮里,我便也照著樣子去做,我以為這樣、這樣他的眼光就能在我身上多停留一會兒,可是、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這宮中果真不乏癡怨女子,能這樣愛一個人愛到忘記了自己,不知是她的幸還是她的悲。我抿了唇,正自猶豫要不要啟齒相勸,卻見她驀地轉過頭來看我,眼角猶自掛著淚:“姐姐,你知道皇上對我說了一句什么話么?”
我輕輕搖頭,她自嘲似的輕勾唇角,低聲道:“他說……你不管再如何做,你都不可能變成君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