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初時聽我開腔時的喜色漸漸褪去,一張蒼白的小臉上滿是為難,半晌眼中帶著凄楚,輕輕一嘆低聲道:“那日別了姐姐,我便去求長暨公公讓我見一見皇上,可誰料他百般阻攔,就是不讓我進去。我心道反正左右不過一死,便大了膽子喚著皇上,高聲唱著姐姐那時酒醉唱給皇上的那首歌……”
我驀地憶起了那個令人絕望又驚喜的夜,便是那首《紅豆詞》讓慕辰再次回心轉意,琉璃選這首曲子,自是費了心思的。只聽她如講故事一般緩緩續道:“皇上果真出來了,喝退了那些拉著我不放的太監,將我一人帶進了紫宸殿。我在他身前跪下,懇求他念在與姐姐多年情分,便放過姐姐和將軍,哪怕是貶為庶人,總也好過丟了性命。他只是冷笑并未應我,我便不斷給他磕頭,直磕得滿地都是血,如今雖都好了,這額頂上還是留了一塊疤……”
她撩起前額的碎發,那原本光潔的額頭上郝然多了一塊猩紅色的圓形小疤,看上去甚是刺眼。我哀嘆一聲道:“他……絕不會就此動容。”
她點點頭道:“是……他只是說任我如何哭求都沒用,我狠了狠心,便重重給他磕了個頭說,若是他執意要讓將軍死,那便將我也一并賜死,讓我作為瀾家的人與老將軍、夫人和將軍葬在一處。誰料他、他說……”
“他說了什么?”
她兩行清淚盈盈而下,哽咽之聲令人聽來越發凄楚:“皇上先前便知曉姐姐有意將我配給將軍,此番聽我一言便更是著惱。他說……讓瀾家人如意那是萬萬不能,但讓瀾家人痛苦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他說越是瀾家想要的他越是不會讓他們如愿,不管是姐姐還是將軍,皇上他、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所以他便將你……”我訝然開腔,她卻已然捂著嘴痛哭失聲:“對……便是在那天,他強行、強行……他要我做他的女人,說若我不從,便當即將將軍格殺!我一介女子,怎能與天威相抗?我、我要保全將軍的性命,又有什么法子……”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雙眼登時紅腫起來,模樣凄楚,讓人更是不忍。
原來這里面竟有這么多的曲折。原來……還是我錯怪了她。
我沉沉嘆息,蹲下身子將她擁入懷中,她先是一愣,復又嚎啕起來,伏在我的肩頭啜泣,如同一個孩子一般:“旁人、旁人都道我一個小小宮婢如今飛上枝頭,可誰知這一切的一切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本想將鏡花調到我身邊,可她怎么說都不肯,只是指著我罵,說我不知好歹,辜負了姐姐對我的一片心,可這等、這等沒了名節的事我又怎能隨便講出口,況且還與瀾家,與將軍相關,我便更不能、更不能……”
她的喉頭已被眼淚塞滿,語聲越來越低,最后只余了無盡的哭聲。我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對不起,是姐姐錯怪你了……你、你真真受了委屈,你為了瀾蒼所做的,有朝一日我定會讓他知曉,他……”
“將軍他、他在牢中多日,總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那嚴酷的刑囚……他、他可還有命活?”
我替她拭去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來:“他逃出去了!”
“可是真的?那、那真的太好了……總算是保住了一條性命,總好過……”她的雙眸驀地睜大,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低低呢喃,說著說著,淚水復又奔涌而下。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尤其如今有了身子,更不能怠慢輕忽了去……”我打量著她尚未顯懷的肚子,深深瞧著她壓低聲音道:“再等些時日,待得慕顏他將一切安排妥當,我便帶了你們一同逃出這個鬼地方!”
她先是一愣,復又看著我猛烈地搖著頭。我忙抓住她的雙肩:“你不愿意離開這兒?不愿意去見瀾蒼?”
她緊咬著唇,痛苦地閉上了眼:“我、我當然想!可是……我如今已然是別人的女人,早已失了貞潔,又怎能、怎能……是我配不上將軍,我不配再站在他身邊了……”
我使勁搖晃著她的身子:“琉璃,你怎地這般傻……瀾蒼他不是在乎這些的人,你還在乎這些作甚?你是為了救他才弄成今天這個樣子,他又何來不要你的理由?”
“不,不……”她已是哭啞了嗓子:“我這個樣子已是沒臉見他,若是姐姐日后見了他,代我向他說聲對不起……我、我不能……我會將他永遠放在心里惦著,永遠……”
“琉璃,你……”我被她這陳腐的論調弄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自煩亂之際,只見她胡亂抹了兩把眼淚朝我道:“姐姐,我不能多耽了……皇上叫宮中婢子看著我,便是不欲讓我亂走,今次跟來的幾個還是我塞了金銀,這才封住了她們的口……我不能讓皇上知道我來過這兒,不然、不然……”
我眉頭輕皺,微微點了點頭,聞見慕辰之名,我終是仍難以釋懷。他便猶如我心中的一根刺,年月持久,早已長在了肉中融為了一體,丑陋卻真實地存在著,時不時提醒著我往日的歡與愁,叫我總要痛上一痛。琉璃跟在我身邊許久,又怎能看不出我的不對勁?她臉上悲戚之色更盛,艱難地站起身來抽噎道:“姐姐,對不起……鏡花的仇,姐姐的仇,就算是拼了我的性命不要,我也定會想方設法從莫玟身上討回來!”
“你莫要沖動!”我知曉莫玟的狠絕手腕和深沉心機,琉璃萬萬不是她的對手。如今琉璃一朝有孕,更是這宮中的眾矢之的,輪不著莫玟來害她,自也會有旁人欲對她不利,她單槍匹馬,還怎生跟她們相爭?琉璃卻只當沒聽見,使勁將宮門拉開,復又轉頭凄凄看我一眼:“姐姐萬萬保重!”
我堪堪站起了身,她便已然攜了婢子們急急遠去,萬般無奈,終是化作了一聲無力嘆息。
果如蘇木所料,鏡花服了藥卻仍是高燒不退,一日里只有片刻清醒,其余的時刻都是在痛楚和煎熬中度過,眼看著她的傷一日重過一日,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春天本該早就來了,這一年竟冷到了現在還無一絲回春的意思。昨日又下了場大雪,雪融之日無論屋內屋外均是寒冷刺骨,我的腿腳又開始疼了起來。本想著道路濕滑,蘇木也許不會來了,不想他竟準時叩響了承泰宮的門,又帶了給鏡花醫病的藥材來。我急忙請他進屋,他瑟瑟地抖了抖袍子上沾著的雪道:“這鬼天氣恁地寒涼,連這屋里也是凍手凍腳的……”
我順手關上了房門,朝他歉意一笑:“天氣不好,還要麻煩你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呃?”他微一愣神,繼而擺了擺手道:“娘娘跟我不用這般客氣。”
我招呼他坐在炭火前,自己則行至鏡花榻邊,在一旁的冷水盆中擰了條濕帕子欲替她換下,手關節卻驀地抽痛,那帕子方才擰好,卻又掉進了水中,濺起老大一朵水花。
“娘娘?”他忙要站起身子來,我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驚惶:“這承泰宮不比別的宮室,可是陰濕寒涼得緊,在這兒住得久了,這手腳關節也便不利落起來,不礙事兒。”
“怎能不注意呢?”他站起身將我拉到炭火前:“若是總這般觸這些冷水,吹那些冷風,可是會患上風濕的……況且,娘娘體中寒氣才消退不久,怎能這么不愛惜自己?”
他眼中灼灼,那副關切的樣子并不作假。我面上微紅,只得尷尬地坐下,他一臉滿意地微微頷首,坐在鏡花榻前一邊替她把脈一邊續道:“這天兒一直暖和不起來,宮中好些個主子都病了,今兒師父便被太后指名叫了去,又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太后病了?”我有些驚訝。印象中的寧若一直是個強悍而肅然的女人,與病弱絲毫扯不上邊。抬眼望向蘇木,他回應似地點了點頭道:“其實太后跟娘娘一樣,身子一直都不好。不知道娘娘還記不記得,那時娘娘和皇上在行宮之時,師父便因太后傳召而早早回了宮,師父跟我說過,太后的身子已是每況愈下,一年比不得一年了,太后個性要強,身為太后更是不愿失了半分威儀,是以總是在人前裝出一副沒病的模樣,其實她早就……”
我這才恍然,之前一直沒有想通的事情終于慢慢地說得通了。慕辰誅滅異己,擴張勢力的行動早便開始,只是近些時日才加快了腳步,我一直納悶太后為何遲遲不做出反抗,之前只道她是顧念與慕辰那好歹還留存幾分的母子之情,慕辰又如了她寧家的愿,將后位給了寧熙,她更是沒了反抗的理由。如今想來,事情遠不如這么簡單,寧若她縱是想要插手,怕是業已有心無力了罷。
只是以寧若那要強的性子,她又怎會眼看著寧家一步步被慕辰操控,再如同瀾家一般一步步走向滅亡?寧熙表面兇悍,實則也是個不成器的,若是寧若一死,寧家只剩寧熙一人,縱是這蕭茜、莫玟均是寧若一手培養扶植的勢力,待得這后宮中惟余寧熙一個,她們又各自壯大,誰還會將寧熙這個皇后放在眼里?寧家還如何在朝里朝外只手遮天?我知道,寧若定不會就此罷手,只是這寧家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便不是我所能猜度得了的。
蘇木見我半晌不言也未曾理會,靜下心來細細替鏡花瞧了又瞧,站起身來朝我道:“娘娘,鏡花姑娘的病情著實不妙,臣醫術淺薄,恐是沒辦法了……為今之計,只有臣去將師父請來,讓他給鏡花姑娘瞧上一瞧。”
鏡花病得嚴重,我一個外行卻也能看得出來,我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聽得蘇木一句“沒辦法”,心還是涼了半截。還好這宮中還有一個黎淵,縱是冒著被宮里其他人發現的危險,也必須將他請來給鏡花看看,總不能讓鏡花就這樣等死。
我只得默默點頭,他道了聲“好”,收拾東西正要離去,我忙叫住了他,自柜中翻揀出一塊上次歸家省親之時,瀾夫人贈我的玉佩塞在他手上:“有勞了。”
他慌忙推開我的手:“娘娘不必這么客氣。”
“有恩必報,你若不收,倒是看低我了。”
他見我言語堅決,只得勉強收下,正要出得院門,誰料承泰宮外竟多了兩個侍衛,二人出其不意縛住了蘇木的雙臂,瞧這陣勢顯是有備而來。我一陣心驚,忙上前看個仔細,那跟著侍衛前來的還有慕辰身邊的小允子。
小允子眼見我跟了上來,只恭謹行禮道:“娘娘還是莫要管這事兒……這都是皇上的意思。”
“什么?”我吃了一驚:“蘇木不過一個小小藥童,皇上捉他作甚?”
小允子頷首答道:“蘇木給承泰宮送藥之事皇上已然知曉,皇上說一律不許給承泰宮送任何物事,尤其是給娘娘……”
看來慕辰并不知曉鏡花在承泰宮之事,還只道是我身子不適,讓蘇木來給我送藥。只是平白讓蘇木受難,無論是以什么名頭,都讓我負罪不已。我忙拉住小允子:“不關蘇木的事,要罰便罰我一人……”
小允子朝我皺了皺眉,低低道:“娘娘,奴才也沒有辦法……皇命難違啊……”
果然。慕辰他見不得任何一個對我好的人,誰敢接近于我,那便絕無好下場可言,如今的蘇木,便又成了我二人怨恨的犧牲品。
我自知拽著小允子也沒有用,只得朝蘇木頷首道:“對不起,我又連累了你……”
他只是笑笑道:“娘娘無需這樣……臣既然選擇幫了娘娘,那便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娘娘還記得臣當日所說的話么?一切都只是選擇而已,盡人事聽天命,娘娘朝前觀望,自會有一番不同風景。”
“可你……”
“至多再不能在太醫院待下去,”他語氣聽來云淡風輕,神色間卻氤氳著一股愁緒:“娘娘不必為臣擔憂。天氣尚寒,娘娘可要顧著自己的腿腳注意保暖,萬勿再碰那些涼的物事。”
我不敢再瞧他那張稚氣未脫,卻一臉堅毅滿眼不悔的面龐,他任由那兩個侍衛押著漸行漸遠,我望著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心中久違的那股委屈和窒息之感幾乎要將我淹沒,再難喘息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