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那夜在宮門樓前珠璣拼死也要護住他的視死如歸,他將珠璣贈與他的短劍隨身攜帶的看重珍視,瑤光殿內珠璣給他喂藥的口唇相接,他提及珠璣可能罹難時的眼帶哀傷——他們終究還是發生過些什么的,他也終究是在乎她的,他寧可自己獨住東廂也始終不愿與我真正在一起,是否也是因著她?
我站起身來正欲離去,慕顏那冰冷的手指卻兀自攥著我的手,他面色間的痛楚讓人再難拒絕,可我心中的痛又怎生消解?
正自徘徊之際,卻聽得一陣敲門之聲,原是那大夫端了藥來。他頷了首,將藥碗恭謹舉起,捧到我面前:“小姐,藥已熬好了,趁熱給二皇子服下罷。”
我將慕顏的手輕輕松開,接過藥碗道:“你先下去,待得二皇子服了藥,晚些時候再過來給他號脈。”
那大夫道了聲“是”,見我語聲淡淡,亦不敢再多看一眼,弓著身子退出房去。我看著慕顏的臉色一瞬慘白過一瞬,心也跟著一陣陣的抽痛,如今首當其沖的是先讓他好起來,其余那些胡思亂想也只得暫且拋諸腦后。
我舉起調羹,舀了一勺藥送至他唇邊,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可他兀自昏暈,一點意識也無,又怎會主動張口喝藥?無奈之下,我只得用起當日珠璣舊法,先將那藥含進口中,再與他口唇相接,送入他嘴里。
不知這大夫用了些什么藥材,熬出的藥既黑又苦,我強自忍住苦味,閉了眼猛地灌下一口,忙湊到慕顏唇邊,將藥一點點送進去。慕顏的喉頭動了幾動,顯是那藥已成功咽下,我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些,舉起碗來又含了一口,正對著慕顏的唇將藥送下去之時,卻聽得窗外一個低沉的男聲道:“要親熱麻煩你也挑挑時候,或者把窗戶關上也成。”
這語氣不必看便知定是無邪,我臉紅了一紅,將頭尷尬抬起,抿了抿雙唇朝窗外道:“不想你也是個梁上客,就好偷窺一道。”
“偷窺一事,在下可無甚興趣,”他撇了撇嘴道:“小姐既是光明正大地親熱,那在下也便光明正大地看。”
我瞪他一眼道:“并非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他饒有興味地倚著窗框,斜眼睨著我。我朝他揚了揚手中的藥碗:“慕顏如今昏迷不醒,你說這藥該如何喂給他?還不是得、得……”
臉上不由又是一熱,后半句愣是卡在了喉頭,無邪大笑兩聲,手在窗框上一撐,身子輕輕巧巧地便躍進了房來。
“口唇相接,倒真是個好法子,二皇子服了藥,小姐你也占了些便宜……呵呵,你倒也沒在下想得那么笨啊。”他眉梢上揚,邪魅一笑,調侃時的模樣與襄原開我和慕顏玩笑時候的樣子可謂一般無二。
果然是親父子。我盯著他的眉眼若有所思地細細端詳,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猛地伸出手來推了我一把:“亂看些什么?”
“你來作甚?”我撥開他粗魯的手掌反問道。
“畢竟是我打傷了二皇子,于情于理我都該過來瞧瞧。何況有你這個毛手毛腳的笨女人照顧他,誰能放得下心來。”
我狠狠回瞪他:“你一日不與我斗便一日不得消停么?今日若不是我未在岐王面前說破事實,還不知岐王要如何收拾你。”
他聞聲不屑撇嘴,神情雖仍冷傲,卻終是帶了份感激,故作謙恭狀道:“那在下可得好生謝謝小姐救命之恩。”
他眼神飛揚,調笑之味不減,我嗤了一聲,當下再不與他爭辯許多,正色問道:“岐王不是與你有話要談?”
他哼了一聲,不耐地一甩袖:“不過是舊話重提,又拿蘭芷戳我的痛處……我與他沒什么好談。”
“岐王不過是看你心思并未放在治軍之上,如今大敵當前,擔心你猶自惦念蘭芷而因私廢公罷了。你若是不能體諒他的用心,那也不必與他針鋒相對,他畢竟是你爹。”
我努力放低了語聲,他見我好言相勸,并未跟他紅臉,倒也沒了駁斥的理由,負手沉默,眼神移向了窗外。
“對了,你今日為何也會出現在那里?”
無邪聽我驀地開口,將放空的視線收回,淡淡勾了勾唇角道:“那里是我與她常去的地方,我們都最喜歡那里的茶花和夜半時分的星星,以前總是我和她一起去賞,如今倒只剩我一人了……”
蘭芷始終是他心頭放不下的一顆大石,他有悔有愧,有疚有恨,以他之心性,這些又豈能是三兩日時光所能消解。我自覺又勾起了他的傷心事,有些窘然別過了臉,重新坐到慕顏榻邊,卻聽得無邪那滿含冷意的聲音沉沉響起:“不出半年,我定要將那狗皇帝連同他那后宮中所有的人斬殺殆盡!”
“你……”我聞聲不由打了個寒戰,顫顫抬眼瞧他:“后宮之中總有無辜之人,我們自詡正義之師,又怎能濫殺無辜?況且……況且蘭芷的兒子忻兒還……”
“別跟我提起那個孩子!”他眼中再次泛起火焰,怒目直視著我:“哼……蘭芷的兒子又如何?那不也是那個雜種的兒子?容那孩子活在世上,便是對蘭芷的玷污!后宮中人個個污穢,又有誰不當殺?”
我騰地站起,迎上他刀斧般的眼神:“蘭芷一死,你便要將自己變成魔鬼么?她死前最大的囑托便是要我好生看顧她的兒子,現下我已是有心無力,待得重回京畿,助慕顏拿回一切,那孩子我自是要護他一世周全的,又豈容得你亂來!忻兒如今在宮中無依無靠,處境已是非常危險,若是連你也要糟蹋蘭芷的遺愿,她的在天之靈才真的不會得安!”
他與我四目相視,眼神如同刀劍交互般斬殺了好幾個來回,見我緊咬著牙,始終不曾將目光移開,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伸出手指來,輕巧地捏住我的下頜:“女人太倔強了可不好。”
“要你管!”我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總之,你要是敢動忻兒一下,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仰頭大笑兩聲,眉眼間卻無一絲笑意,忽而逼近了我的臉,冷冷接口:“反正君傾小姐早便看在下不順眼,在下害慘你們瀾家在先,打傷了你的二皇子在后,小姐若是要找在下麻煩,盡管來便是了。”
跟無邪永遠講不通道理,既不領人情,亦不通人性,話不投機半句多,為免再起沖突惹來禍端,那還是各自緘默的好。慕顏服了藥,面色總算不再呈現痛苦之色,也不再胡言亂語了,睡夢中偶爾輕咳兩聲,但氣息已趨于穩定,我心中一顆石頭終于能暫時落地。
大夫晚間又來看過一回,送來了晚上的藥,我依著舊法將藥喂給慕顏,見他情狀漸漸好轉,估摸著再過幾個時辰便能醒轉。雖然困意濃濃,但我不親眼看見慕顏醒來,心下始終不安,遂囑了婢子打來一盆涼水,每逢困時便以涼水洗面,守了將近三個時辰,終于見得慕顏的指尖微動,雙睫顫顫,緩緩張開了眼。
“總算是醒了!”我喜形于色,腦中混沌霎時消弭殆盡,忙不迭沖到他的榻前關切道:“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他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掙扎著便要坐起身來,我忙將他雙肩按下:“再多躺躺,大夫囑了要你多休息,說你前陣子消耗了太多心力,再加之無邪那一擊,這才會毒發的……軍務有岐王代勞,還有我哥哥和無邪,你就莫要再如此勞碌了……”
“縱是沒有軍務纏身,卻也要操心些別的,不是么?”他淺淺笑著,眼波雖無甚神采,卻仍泛著我熟悉的柔光。
我被他這一瞧直看得本就有些發昏的腦中越發暈了起來,屋內彌漫著如同在瑤光殿之時淡淡的藥味,混雜著婢子隨手燃著的安神香,時光仿若又倒回了那時我去瑤光殿偷偷探他的日子,他仍著了那一襲白衣,揮袖便拂過滿面的藥香檀香,也是如此言笑晏晏,眼波柔柔得令人迷醉。
可憶及他那番病中胡言,我的腦海驀地被那些突如其來的胡思亂想統統占領。他的心系著家國,系著子民,那是他的責任所在,系著我,系著他的父皇母妃,那是他的情義所在,可這其中,珠璣之于他,又占了多重的分量,又是一種怎樣特別的存在?
“怎么臉色這么不好?”他見我一臉呆滯,伸出手來覆上我的側臉:“要你照顧我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定是累壞了罷?”
“不,不……”我忙擺擺手,朝他勉強一笑:“分內之事,如何會累?你、你先歇著,我去廚房看看藥熬好了沒有……”
他似是察覺出我面色不對,見我站起,驀地伸臂想要抓住我的手腕:“君傾,你……”我猶如觸電一般躲開了他的指尖,逃也似地出了東廂,余光瞥見房中慕顏猶自坐在榻上,卻是一臉的悵然。
從廚房將藥端出,一路返回東廂,每一步路都走得甚是艱難,我在心中已將自己的膽小軟弱鄙夷了千百回,那一句“你和珠璣究竟發生了什么”,在腦海中徘徊良久,卻始終滯留在了齒間,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行至慕顏房門前,卻見得房中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似是與慕顏商議著什么。我凝神細瞧,原是襄原。只聽得他的聲音低低傳將出來:“……宇文軍來勢洶洶,怕是七日內便會渡河攻城。他們非南疆之人,初來乍到,并不熟悉此地情狀,而我們養兵千日,如今糧草業已備足,若無其他變故,突圍應不成問題。舅舅覺得這幾日還是暫且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待得敵方發起攻勢,我們再行按前些日子商議好的計劃行事,你看如何?”
“便依舅舅的意思,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方既有探子派往敵方,他們亦會有探子潛入昭和城。無邪負我入城之事許多兵將百姓都看在眼里,難保不已傳至宇文朔耳中,他們若趁著我軍不備提前發難,趁我尚未痊愈,攻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那又當如何是好?”
襄原似是被慕顏問住了,腳步不住在房中徘徊,似是在想對策。慕顏的眼光本在襄原身上停留,卻轉了幾轉,移到了門口,發現了默然立在門邊的我。
“君傾?回來了?怎么站在門口,快進來……”他抬起仍是虛浮的手輕輕朝我揮了揮,我逃避不得,只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朝襄原先施了一禮,將藥碗擱至慕顏榻邊道:“我見你們在商量大事,便不欲上前相擾,想著待得你們講完我再進來,不想還是被你瞧見了。”
“我說過對你再無相瞞,你我之間還需這么見外么?”他語聲輕柔,讓我無法抗拒,可心中關于他和珠璣的那根刺卻兀自顯眼。礙著襄原,當下不能發作,我只得勉強笑笑,將那藥碗推將給他:“趁熱將藥服了再與岐王敘話。”
他如同個乖順的孩子般接過那碗又黑又苦的藥,一口氣灌將下去,連眉都不曾皺一下。望著他蒼白如紙的雙頰,瞬間的心疼再次將醋意和糾結覆蓋,我掏出帕子來,替他拭去唇角的藥汁,卻聽得一旁襄原低低笑出了聲,避嫌一般地轉過了身。
“別讓岐王看了笑話,你們先聊,我且先回房去。”我將藥碗收起,站起身來便要走,慕顏本淡然的面上忽得現了一絲慌亂,忙喚我的名字:“君傾……”
我回眸與他相視,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好,方才聽得襄原所言,軍務件件十萬火急,戰事可謂一觸即發,我又何必在這當口再給他多添些不必要的煩憂?那些能自我開解的糾結,還是留給我自己去解決。
“還請王爺多多照顧慕顏的身子,近日多替他擔待著些,讓他早些歇下。”襄原聞言頷首相應,我朝他還禮,轉頭向慕顏微笑,再不多言,朝門外退去。
忙碌了一天一夜,可真正回到自己房中,卻是一絲睡意也無,或是潑墨練字,抑或弄簫把玩,心總是靜不下來——世上除了慕顏,又還有誰及得上他如斯懂我,對我細致周到?我不曾為他做過許多,更已是殘花敗柳,又憑何要求他那么多?可他明明許給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到現在,可還惦著那個為救他而死的敢愛敢恨的女子?君傾啊君傾,你從何時起竟也變得恁地偏執,連死人的醋也要喝了么!
我越想越是惱恨自己,想了一條又一條的理由說服自己,卻又被一條又一條的借口推翻。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慕顏,他晚間的藥也只得托了那大夫代為去送,未能親自看著慕顏服藥,也不知他此刻身子是否安好。一夜不得安睡,燭火一燃便到了天明,朝對面東廂看過去,那里竟也是燈燭不滅,慕顏他拖著病體不睡覺,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