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慕顏終是留在了我的西廂,我們同榻而眠,幾乎聊了一夜,他卻謹守著本分,未曾做出任何逾矩之事。他知道我對他的父皇母妃還有襄原頗為好奇,便與我講了許多他們的故事,我心中那個始終未曾告訴給他的固結已久的疙瘩,終于在這一晚消失殆盡。
記得初初與他相見,他便將我認作了襄沂,之后更是多次跟我言道我與他母妃有多么相似,我不敢與他明言,心下卻頗為在意,我怕他對我的心意盡皆是由他對母親的依戀轉化而來,我不愿再在愛情中重重跌跤,這也是我遲遲未曾做出抉擇的原因之一。
“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你早不是原來的君傾,一切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這些不用你說,我又何嘗看不出來?”他語聲淡淡,卻讓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那日在宮宴上初見你,你神色間皆是淡淡,好像旁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哪像現在這般,會為著相干不相干的人感喟落淚?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那場落水之災確是把你變得越發真實起來,若說宮宴初見,我只是對你滿心激賞,那自瑤光殿之后再見,卻讓我更是對你難以自拔……我喜歡你,并不是因著你與我母妃有多么相似,相貌如何傾國傾城,而是因為你就是你,你與那些庸脂俗粉不同,那般特別的風骨和心性兒才是我真正愛上你的緣由……”
他從未這么直白地跟我說過話,我正自被睡意折騰得有些朦朧,卻被他這一席話登時震得清醒了過來。我仰起頭注視著他,他臉上泛著淡淡的紅,似是也因著自己方才那番話而蒙上了一層羞色。
我低低輕笑著,伸出指尖劃拉著他的側臉:“你知不知道,你也跟我初初見你時不一樣了……我看見你的第一眼,還以為看見了哪路神仙,總覺著眼前之人冷若寒冰,美得太不真實。慢慢地接觸得多,才知曉你心中自有一片旁人不解的溫熱,而如今的你,也才是真真正正的你……”
他眼角慢慢綻出笑意來,輕輕捉住我不住游走的指尖:“所以我早便說過,我們的緣分不會如此之淺……上天讓我們兜兜轉轉,究竟還是遇到了一塊兒?!?/p>
我輕笑一聲,朝他擠擠眼睛:“你父皇也像你一般這么會說話么?”
“父皇平素對我們都很嚴肅,唯有對著母妃才會露出歡顏,那些好聽的話兒多半也只在母妃一人跟前說過,反正我是很少聽見過的……”他伸出手來將落在一邊的被子拉過,蓋在我身上:“若是你喜歡聽,我便每日說與你聽?!?/p>
“不要……”我朝他搖了搖頭:“話雖好聽,說多了未免顯得敷衍有余,真心不足。我只要你放在這里,時時記著便好……”我的手掌抵在他的心口,他覆手上來,滿眼溫存地注視著我:“這個地方,你永遠都在?!?/p>
醒來之時,業已接近正午,叫來侍候的婢子相問,原來慕顏一早便離去了。我睡覺總是不安穩喜歡蹬被子,他都細心地將被角給我掖好,不至于讓我的風濕受了寒再發作。心下歡喜之余,卻也擔心他的身子,那頻繁發作的毒質已是弄得他疲憊不堪,若是再休息不好,這身子又如何扛得住接下來的血雨腥風?
穿戴梳洗完畢,我直奔廚房而去,想著親自下廚給他做些滋補的東西。將一鍋銀耳紅棗粥熬將出來已是下午了,我盛了一碗便往前廳而去,只道他此時定然在與襄原等人議事,誰料接近前廳卻未見著他的身影,往內再一細看,里面似乎只有襄原和無邪兩人。
既是沒見著慕顏,我端起碗正要離去,卻聽得里面傳出一陣瓷片碎裂的尖銳之聲,伴隨著的竟是無邪高聲的怒吼:“你憑何指責于我?這么長時間以來,你何曾對我滿意過?我叫你一聲義父,你又何曾真正待我如親兒?”
無邪性子雖孤僻陰邪,人前卻總是一副君子模樣,縱是再如何著惱,也萬不會如此失控才對。這又是發生了什么事?昨日我向慕顏問起關于襄原之事,順帶問了一句襄原是如何得知慕辰的身世之謎,慕顏只道襄原并未與他多說,我若是好奇,便讓我自行去問襄原。依稀記得瀾風曾與我說,襄原離京之時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按歲數推算,便應是如今的無邪無疑。再加之他曾與寧若有過一段私情,諸般事情串聯起來,竟讓我心驚不已。難道……
沒有證據,我不敢再行亂猜,只聽房中爭辯之聲不絕,無邪的聲音越發高了起來:“我為了讓你能多注意我一點,甚至默許了你將我最心愛的女人送到宮中去做細作!可你呢?你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又何曾顧慮過我的感受?”
“女人皆是禍水,愛情亦是這天下最靠不住的東西。男人志存高遠,豈能為著一個女子束縛了手腳?我這么做不過也是為著你好……”
“你!”無邪顯是被襄原此言逼得急了,拾起手邊的一個茶碗又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朝襄原怒道:“我再不愿這般下去!什么岐王義子,什么小王爺,不做也罷!”
二人的爭吵不絕于耳,我自覺不便多作逗留,忙轉身便往外走,誰料背上忽遭大力撞擊,無邪急急從廳中奔出,竟未看見我站在一旁,腳下一個踉蹌,正好撞在了我的背上。那碗粥脫手而出,堪堪摔在了地上,無邪住了腳步,站在一邊,冷冷地注視著我,看得我極是不舒服。
我眼光從他那夾雜著怒意和尷尬的臉上轉到遠遠立著的襄原臉上,二人盡皆沉默,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尷尬地擠出個笑來。無邪哼了一聲,再未言語,飛快地朝王府外奔去,我蹲下身正要將那些碎瓷片收起,卻聽得廳中襄原沉聲道:“這活不是君傾小姐該做的,既是來了,還請進來坐。”
襄原背對著我負手而立,我堪堪在他背后站定,開口問道:“岐王可有事情要跟君傾講?”
他嘆了口氣,將臉轉過來直視著我,滿面盡是無奈:“讓君傾小姐看笑話了……無邪他自小便是這樣執拗,誰說他都是不成……”
我打了個哈哈,象征性地點了點頭,卻聽他一聲低沉嘆息道:“你爹娘他們……唉,我未能幫上什么忙,實在對他們不起,愧對了我們當年的結義之情……”
聽得他提起瀾家二老,我的心里又是一陣抽痛,見他亦是滿面愁苦,只得強笑著擺擺手道:“這又怎能怪岐王您……爹娘遠在京畿,您縱是有心也是鞭長莫及,人已去了,還計較那些過去作甚……只要您能助得君傾和哥哥為爹娘報得大仇,君傾便感激不盡了。”
襄原的眼神在我的臉上來回打量,半晌微笑道:“大哥有你這樣一個通情達理又重情重義的女兒,他便是去了也能瞑目了……”
我微微頷首應道:“爹他有您這樣的義弟亦是他老人家之福,之前便曾聽得他提起過您,那時便即對您滿心景仰,如今得見真容,君傾不勝榮幸。”
“大哥曾提起過我么?”他有些訝然,轉而又是一笑:“他定是沒說我什么好話罷?我那時可沒少鬧他……”
“沒有……爹跟我說了不少你們年輕時候的事,包括襄家和寧家之間的糾葛……”我微微抬眼,瞄著他神色間的變化。他眼中驀地放起光來,直直地盯著我,似是想要看穿我到底知曉了多少事一般。我自知這是個解開心中疑惑的絕好機會,便稍稍避開了他精明的視線,頓了一頓續道:“他說你、你跟寧太后她當年……”
我故意扼住話頭不加細說,視線復又抬起與他相對,便是要瞧他要如何應答。他臉色變了又變,半晌未曾開口,眼中似是飄過了幾許愁緒,卻又在瞬時換上了一抹不屑,沉聲開腔道:“不錯,我與寧若當年確是有過一段情,可那都是過去了,當年輕狂不更事,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p>
“真的沒什么好說的嗎?”我睜大雙眼與他對視,不慌不忙追問道:“君傾大膽,還望岐王莫要見怪,當年您離京之時,懷中抱著的那嬰孩便是無邪罷?君傾能看得出,您對無邪表面雖冷,心中實則關心備至,哪個做爹娘的不想讓孩兒出人頭地,比旁的人更加出色?您對這個義子勝似親子,何不說這便是您的親子?他的生母是誰,您又何必苦苦隱瞞多年?您多年未娶,府中久久沒有一個主母,又是為著哪般?莫不是因著如今宮中的那位,君傾實在想不出,您又是如何知曉慕辰并非皇家血脈?”
襄原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如同一塊木頭般呆立在地,良久方沉沉開口:“君傾小姐當真并非尋常?!?/p>
“是君傾唐突,”我躬身施禮道:“不過是君傾自己亂猜,失禮之處望您海涵……”
他面色稍緩,唇角微勾:“亂猜竟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倒是襄原小瞧了小姐?!?/p>
我愣了一愣,驚訝抬眼:“這么說、這么說……”
“不錯,當日大哥為我送行,所見我抱著的那孩子便是無邪了,他便是我和寧若的親子……”他說得輕描淡寫,聽進我耳中卻猶如驚雷。心中猜想如今得證,縱是先前再千猜萬猜,百思千想,做了多少思想準備,都經不起真相的震懾。
他見我有些愕然,只是淡淡一笑,沉聲續道:“當年我與寧若互許終身,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誰料寧若她爹一句話,便要她為著鞏固他寧家的權勢嫁進宮去,可莫說我已與她私定鴛盟,光是我自己的妹妹業已待嫁皇家,襄沂早與先皇定情,寧若縱是嫁進了宮,又怎會得先皇半分青眼?我不愿見她和襄沂雙雙不幸,便欲從中極力阻撓,希望寧家能顧惜一些我與她的竹馬之情,放過我們一馬,我想著寧若如我一般也是個倔強的性子,她若是不想嫁,誰也強迫不了她。可誰知、誰知……寧若她自己說要嫁給先皇,說她自小許愿要嫁與世間最強的男子,說我配不上她……”
原來還有這樣的糾結。我心中輕嘆,寧家向來唯權馬首是瞻,寧若能說出這番話自也不算驚奇,只是可憐了襄原一腔癡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見我眼中流露出幾許憐憫的目色,襄原竟是有些不屑,臉色登時轉冷:“哼……我襄原大好男兒,又豈會在男女之情上自耽?她既是棄我而去,我便更不會再喪盡尊嚴拉扯不清,她愿意和襄沂分享一個丈夫,愿意受先皇如冷宮一般的對待,那我也無話可說。果真如我所想,先皇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襄沂身上,除了初一十五,幾乎都不在寧若的皇后宮中待著,襄家如日中天,我知道這并非他寧家愿意見到的,而寧若她更是不會好受,我雖然心里忿恨,可又能好受到哪里去?當宮中傳出襄沂有孕的消息之后,我便知道寧家此番更是沒了希望,若是妹妹她誕下皇長子,這朝中我們襄家便坐得更是穩當,又何有他寧家的地位可言?所以……”
“所以寧若便召你入宮,所以你們倆便……”我訝異接口,他臉上泛著微微的紅,輕輕點了點頭:“她說長日寂寥,讓我陪她一陪,說先皇一門心思都在我妹妹身上,便是她朝儀宮天塌了也不會過問半句,她眼里滿是戚色,我本就對她放心不下,這下又如何能夠割舍?那日我便留下來陪她一夜,也便是在那夜有了我們的孩子……一月之后傳出皇后有孕的消息,我這才知道寧若她又一次利用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她既有了身孕,便足以和我妹妹抗衡,這孩子除了我和她沒有一人知曉他的身世,待得他降生便是正宮嫡出,之于禮法,無論如何都是我妹妹的孩子所比不上的。她寧家的地位再次得保,竟還是我襄家的人出的力,這讓我心中一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自此之后我再未入宮看過她,直到八個月后的一夜寧烈叩開了我岐王府的門,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直言他已知我和寧若私通之事,說她姐姐今夜臨盆,便是為著要在襄沂之前生下孩子,竟不惜對自己用了催產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