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無邪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愣住了,直僵在慕顏的懷中動彈不得。無邪大喝一聲道:“胡說八道!他又跟你說了些什么?誰要你為他多費唇舌!”話音未落,人已然沖到了我的面前,我嚇得緊緊閉了眼,卻覺一陣拳風自耳旁滑過,背上受了推力,直朝旁邊倒去。
迷糊中只聽慕顏悶哼一聲,我心知他方才將我推將出去,替我受了無邪那一拳,自是傷得不輕。顧不得胳膊上被撞痛的舊傷,我急忙抬起臉朝他看去。只見無邪愕然立在原地,慕顏伏在一旁捂著心口,嘴角兀自滲著血。
“慕顏!”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忙奔至他身邊,從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拭著唇邊的血漬:“無邪!你出手忒也狠了!不過是一言不合,犯不著你這般動怒罷!慕顏若是有個什么差池,我定不會放過你!”
我抬起眼狠狠地盯著無邪,他雖面色依舊不善,卻也不再出聲反駁。正自氣惱,忽覺慕顏輕扯我的衣袖,我回眸瞧他,他只是搖頭,輕聲斷續道:“不、不礙事……你們莫要、莫要再吵了……”
“別說話了,先歇上一歇……”我將他輕輕抱在懷中,用手撫著他的背替他平喘。無邪似是覺得做了錯事,慕顏卻未責怪于他,且又礙著面子,一句抱歉愣是說不出口,索性背過身去立在一旁一言不發。
半晌方聽得慕顏時不時的輕咳聲止住了,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能稍微放下來些,低聲問道:“可好些了?”
慕顏被我攬在懷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出聲相詢良久卻遲遲未聽得他應一聲。我有些奇怪,又問了幾聲,他仍是伏在我肩頭一聲不吭。我心覺不對,忙將他推開,只見他雙眼緊閉,眉頭微皺,氣息時有時無,已是暈了過去。
我一下便慌了起來,使勁搖著他的雙肩叫道:“慕顏!醒醒啊!你不能、不能有事……”
無邪聽得我慌亂的聲音,忙轉過身來,眼見慕顏已然昏暈,沖上前來便將我推開斥道:“你這般搖晃他有害無益。”
“那、那該怎么辦……”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緊咬著唇,求助似地看著他。
“無用的蠢女人……”他瞥來一個不屑的眼神,伏下身子來將慕顏的雙臂拉?。骸斑^來搭把手,把二皇子扶到我背上來?!?/p>
我連忙點頭,艱難站起,幫著他將慕顏背起。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冷聲道了句“回城”,不等我應聲,便朝昭和城的方向疾奔而去。他雖負著慕顏,腳下卻絲毫未曾慢下來,我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才勉強沒被他甩下。
終于跌跌撞撞進了岐王府,他將慕顏背回東廂,平放在榻上,如吩咐下人一般朝我冷冷道:“在這兒別亂走,也別亂動他,我去找大夫來。”
我默然點頭,他猛地將房門拉開大步消失在門口,不消一盞茶時間,便拉來了一個大夫。
“傾盡你之所學,務必將二皇子醫好,否則唯你是問!”無邪陰惻的聲音直將那大夫嚇得直打哆嗦,忙不迭點頭,在慕顏身邊坐下搭脈。
“大夫,他、他怎么樣?”我見那大夫久久不語,眉頭皺了又皺,擔心更難自持,不禁出聲相詢。
“閉嘴!”無邪狠狠瞪我,使勁推了我一把:“大夫望聞問切之時還這般聒噪,你只望二皇子醒不來是么?”
“你!”我咬牙切齒地回瞪他,卻礙著情勢無法與之斗個痛快,只得將慍怒暫且壓下,耐著性子等著大夫的回應。
靜默良久,方見得那大夫站起身來,我忙迎上前問道:“慕顏他傷得可重?他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那大夫躬身答道:“依小的判斷,二皇子如今昏迷不醒,并非因著今日所受之傷,而是長年累月積累下的一種毒質發作所致。他胸口受的傷并不重,但卻是引發這毒質發作的引子,且想是這些日子太過勞碌,未曾好好休息,身體也不若從前健朗,是以這毒一發作起來,二皇子便承受不住,昏暈過去……恕、恕小的直言,二皇子體中之毒已有大肆發作之勢,若是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只怕……”
大夫雖未明言,可后話我卻心知肚明。慕顏心系社稷,又要顧及于我,自己身體如何早已拋諸腦后,沒有黎淵替他診治,長久不曾服藥調養,身子如何能好得了?珠璣的話言猶在耳,我卻不知現在慕顏的身體是否還能等得起五年。
“您可有解救之法?這毒可能盡根拔除?”
我滿目殷殷地看著那大夫,卻見他搖了搖頭嘆息道:“二皇子體中之毒乃是經年累月所積,毒質已深入經絡,非一日之功所能治愈。小的無能,僅能斷出癥結,卻難以藥到病除,此病非名醫國手所不能解,唯今之計也只能先開上一副暫緩毒性蔓延的方子讓二皇子服用看看,至于以后只能從長計議,走一步看一步。”
明知慕顏此病難醫,我心下仍是抱著一寸希望,如今聽得大夫如此言說,本燃著的滿心期待不由又涼了半截:“您盡力醫治便是……”
那大夫恭謹頷首退下,我關上房門,轉身便朝無邪撲了過去,揮拳不住打著他的胸口:“你這個混蛋!慕顏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我……”
“你待如何?”他驀地揚手捉住了我的手腕,手指如鐵箍一般鎖緊,直掐得我痛呼出聲:“你便是殺了我,二皇子的毒也解不了。”
“如今局勢如水火,先是你這個先鋒久不露面,慕顏作為主帥若是也不現身,久而久之軍心難免動搖。未戰先衰,這仗還怎么打下去?”我拼盡全力也掙不開他的束縛,索性不再使力,一腔怒火盡皆化作一道凌厲的眼光朝他投射而去。
“哼……”他嗤了一聲,眼中邪佞不消,唇邊勾出一絲怪笑:“說你蠢你還真不聰明,這幾日自我義父而下人人皆為備戰而忙,二皇子更不例外,亦要分神照顧你這個蠢女人,這毒質復發不過是早晚的事。二皇子此時臥病,總比真正上了戰場再毒發的強罷?”
我有些愕然,卻不得不承認無邪所言盡皆在理,只得默默點頭。他面上泛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傲意,手中勁道一撤,將我推到一邊。我兀自揉著被他捏得通紅的手腕,卻聽得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襄原一臉焦急大踏步走了進來:“方才守城的侍衛來報,說顏兒受傷暈倒,到底發生何事?”
我與無邪四目相視,他本是滿面陰狠,霎時便蒙上了些微的窘意和尷尬,有些不敢與襄原對視,而是朝我遞過來一個似是示意我莫要以實相告卻又滿含倔強和不屑的眼神。
我知道他性子本就倔得緊,在襄原面前雖有著從兒時起便養成的敬畏,卻仍掩飾不住其反骨的一面。若是我告訴襄原慕顏之傷乃是因著無邪失手所致,他們父子間本就不睦的感情又要雪上加霜。慕顏既已讓我莫要再與無邪為難,在這當口我也沒必要出賣了他去。
“王爺無需擔心,只是慕顏體內毒質長久未曾用藥壓制,一朝復發才致其昏暈,虧得無邪及時將他背了回來,方才又請來大夫替他診治,大夫說如今也沒什么大礙了,過會兒服了藥,估摸著幾天便能好?!蔽颐τ锨叭?,微笑施禮,將襄原的注意力從無邪略顯不安的臉上移開。
襄原審視似的反復打量著我,我被他銳利的眼光看得有些心虛,只得盡力笑得更無害些,好讓他徹底打消疑慮。半晌,只見他嘆息一聲,沉重開口:“真是作孽?!?/p>
“王爺?”我被襄原的話弄得一頭霧水,不由疑惑出聲,他面上滿含痛徹,嘴角微扯,露出絲苦笑來:“唉……上一代的冤孽,卻要報在這下一代身上,真是徒呼奈何……小姐該當明白,便不用本王再多說了?!?/p>
我腦中瞬間清明,昔時猜想給襄沂母子下毒之人多半便是寧若,果真不出我所料。襄原和寧若,其實都只不過是在愛情和家族之間意圖兩全掙扎不已的可憐人而已,只是正如襄原所言,他們之間的糾纏和瓜葛卻要連累無辜的慕顏,卻是萬萬不該。
襄原不再言語,行至慕顏的床榻前看了又看,我唯恐他瞧出慕顏還曾受過無邪一拳,卻又不敢上前將其拉開,轉頭看向無邪,他卻是安靜地立在一旁,仿若一點都不擔心一樣。
“王、王爺……由我照顧慕顏,您大可放心……”我朝襄原不自然一笑,襄原本就精明,又怎不明白我話中之意?他回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道:“有小姐在旁,本王自是放心,顏兒便交給小姐了?!?/p>
尚未等我應答,他已是大步向無邪走去,臉上溫和的調笑盡皆斂去,霎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這兩日不待在軍中,到底跑去哪兒了?別以為你不說為父便不知曉你偷懶之事,全軍上下可說以你馬首是瞻,先鋒尚且憊懶,又何求將士陣前盡力拼殺?”
“馬首是瞻的是您,并非孩兒?!睙o邪眼簾低垂,直盯著地面,可面上倨傲之意絲毫不減:“您一句話便如圣旨,哪有孩兒說話的余地?哼……昭和城不過仗著地理之優,宇文大軍隔河相望,暫且攻不過來,可咱們的探子不是早就來報,那宇文朔已命人開始造船,并廣征精通水性之士,河道離昭和城不過五十里,敵軍一旦掌握先機先行大舉渡河,我們縱是仗著地勢之高,也再難突圍。”
“你懂什么?”襄原一改往日面對我和慕顏時的溫和,臉色頓時不善起來,沖著無邪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高聲訓斥:“還要為父跟你說多少遍?貿然突襲有時并非便有奇效,宇文朔將陸上用兵布陣之道用至水戰之中,戰船已是結成船陣,非一時半刻能夠突圍,我們更不知船陣之后還有什么埋伏,弄不好反倒會被敵人反將一軍。況且對岸便是山丘,我們若是貿然出城臨敵,只會失卻地勢之利,于平地之上作戰,敵方在山丘上放箭來襲,你自己想想,我們有多少勝算?”
無邪冷哼一聲道:“那總比坐以待斃得強!糧草一日少過一日,如今二皇子又昏迷不醒,與敵人多耗一日,不過是往鬼門關又近一步而已!”
“冥頑不靈!”襄原驀地打斷無邪的話,高聲駁斥道:“為父已有決定,一切等二皇子醒來再行計較。還有,明日操練場上若是再見不到你,莫怪為父不講情面!”
無邪待要再行分辯,襄原已是一臉陰云地揪住了他的肩頭:“跟我出去,有些話我要單獨跟你說?!?/p>
無邪嗤了一聲,不屑地別過了臉,卻還是不情不愿地隨了襄原離去。我守在慕顏身前,拿帕子替他拭去額角時不時冒出的汗,他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糾結成團,雙唇泛著青紫,臉色更比我那日在瑤光殿見得他毒發之時更是煞白。
“君傾,君傾……”他的手在錦被下不安分地動著,口中兀自喃喃,似是要抓住什么一般。我忙將他的手攥在掌心,只覺他的手自指尖到手掌無不寒涼如冰,再無牽著我時的那種暖意:“不要、不要跟他走,慕辰他、他只是在利用你,利用瀾家……別被、被他騙……”
驀地聽他提起慕辰,我心里那道看似愈合了的傷疤瞬時又被撕裂開來,不住地向外涌著血。慕顏他向來是個內斂的性子,總是拿笑臉對我,從來報喜不報憂,原來堅韌如他,也會這么害怕我離開他。
我伸出左手,心疼地撫著他因痛苦而緊皺著的眉:“我不走,我不會走……”
他喉頭發出幾許痛楚的低吟,不住晃著頭,面色越發糾結起來:“對不起君傾……你、你是因為珠璣才、才要走的么?我沒能將那件事告訴你,是、是不想讓你心里難過,那天晚上我燒得糊涂,錯將珠璣認成了你……可我們、我們并未……”
他猶自低喃絮語,汗水涔涔而落,手指在我的掌心掙扎,滿面哀愁痛苦,我的雙眼卻好似蒙上了一層水霧,什么都看不見,耳中亦滿是隆隆之聲,他之后的呢喃我也再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