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他竟在夾縫中活了那么多年……”我沉沉嘆息,將遺書黯然塞回了慕顏手上:“一邊是家一邊是國,還有他那未竟的愛情,若非寧若和寧熙已死,想必他還會繼續勉強自己夾在之中痛苦下去罷……正如他所言,寧家已然傾頹,他再無茍活之理由,只是這般草率了結了性命,又是否對得起自己呢?”
慕顏久久沉默,牽過我冰涼的手,半晌方低聲開腔:“他當年為給寧家留最后一條退路而選擇投靠炎剎,將天絕陣之秘出賣,如今見得寧熙、寧若相繼殞命,寧家就此敗落而無法保全,兩難之下,自盡于他而言也是最好的解脫……不過幸好,他對母妃的承諾終究還是做到了,他臨去之前,想必也不會太過遺憾了罷……”
“對了,寧烈遺書中提及的那個炎剎皇子炎麒,說此人治軍有方,更是心狠手辣,日后恐會成為夢華的一大威脅,讓你我務必多加留意……”我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擔憂地與他相視:“瀾蒼之前與他交過手,亦說他是個頗為狠辣的角色,若非當時炎剎內亂,炎麒自顧不暇,只怕他們已然揮軍南下了……”
“害怕了?”他撫著我的額角輕輕搖了搖頭:“炎剎軍隊雖是剽悍,卻多是有勇無謀之輩。炎剎王膝下二子炎煊和炎麒素來不和,炎煊太子如其父般無能,唯恐炎麒威脅其地位,又忌憚他手上兵力,便想借著他領兵在外之時將其國內勢力一網打盡,炎麒為了回國奪權,這才會放棄了與夢華之戰。聽聞現下炎剎國內兩股勢力已打得不可開交,也是因此緣故,前段時間夢華內亂之時才未被他們鉆了空子啊……”
“所、所以呢……”我聽得一頭霧水,他卻淡然一笑,捏了捏我的臉:“如今我們已然先于他們安定下來,便坐山觀虎斗,看炎剎王這兩個兒子自己斗得兩敗俱傷,我們到時再坐收漁利不遲。想必一番內斗之后,他們早已無力侵犯我們,就算他們再行挑釁,我們朝中尚有舅舅和瀾蒼,也斷不會怕了他們去。”
我只道寧烈之事過去,一切總算可以重歸平靜,誰知年節剛過,還未出十五,鳳鸞宮那邊便傳出琉璃病情急轉直下的消息。離瀾蒼南下尋藥已過了兩個月,我日日去陪琉璃,只道她因著新婚心情舒暢,已可以下床走動,繡花描樣,卻不料噩耗來得如此突然,讓本沉浸在與慕顏共度第一個年節的我再無了歡慶的心思。
我急急召了蘇木入宮,可他給琉璃把完脈后的表情便已說明了一切,我只怕琉璃再等不到瀾蒼回來見他最后一面,如今尋沒尋著藥已是其次了。我忙派人傳書給他,讓他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可眼看書信遞出一日又一日,卻仍未見著他的人影。
“再派人去傳書給他!”我高聲朝小允子吩咐,卻忽覺衣袖一緊,垂眼一瞧,原是被琉璃拽在了手中。她面色慘白,雙頰塌陷,早已瘦得不成人形,如今就連說話都困難,我得湊到她唇邊,方才能聽見她說些什么:“姐姐……我知道我是不成了,等將軍回來,還請姐姐替我、替我告訴他一句話……能有機會嫁給他,是我這一生最、最大的福氣……請他原諒我,我不能再陪著他看星看雪,也不能再給他……”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得后來,我只覺耳邊一陣氣聲,再也分辨不清她的話了。我抬起頭來朝她看去,只見她唇齒微顫,嘴邊猶自掛著一抹笑,那模樣竟讓我想起了蘭芷死前憶及無邪時同樣苦澀而甜美的神采。
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我使勁攥著她的手發瘋似地喚著她的名字,她卻如沒聽見一般,雙眼呆滯地凝望著天花板,直至她斷氣的最后一秒,那未被我攥住的右手里仍自緊握著那只瀾蒼重新奪回給她的金鑲玉簪子,如同她此生最珍貴的寶貝,任誰都再也搶不走,占不去。
只是最大的遺憾并非欲見其最后一面而不可得,而是只差那么一天,便就此陰陽兩隔。
在琉璃逝去的第二日清晨,宮門外傳來通報,瀾蒼一身風塵快馬而歸。如我所愿,他帶回了那無比珍貴的牛樟芝,而他生命中另一個無比珍貴的女人卻已一身冰涼,帶著對他的無限愛意先走了一步。
琉璃的靈柩便停在了鳳鸞宮前院,他衣衫未換,就直挺挺地守在那棺木旁邊不眠不休,滴水未進了三天,見慣了死亡的他沒落一滴眼淚,只是手中握著那金鑲玉簪子兀自喃喃,如同瘋了一般。
“她若在天有靈,看見你這般糟踐自己身子,也定是要怨怪你的。”我行至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卻仍是一臉木然,既不抬眼看我,也不說一句話。
我輕聲一嘆,將琉璃前些日子替他補好的那件中衣拿出交到他手上,他愣了一愣,探詢似地抬起頭來,我指了指袖口示意他自己看,努力抑住了心中悲痛,緩緩續道:“她要我告訴你,她這一生最大的福氣便是嫁與你為妻……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里,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一人,就連替你補衣裳,都要將自己的心意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話音未畢,卻見他已是悲痛難抑,掩了面低聲而泣,將頭深深埋在膝蓋之中,淚水將那件中衣打得濕透:“為什么……為什么不再多等一天,只要再一天,好歹讓我再看看你,跟你說說話……”
我從未見過如他這般威嚴之人會哭得如同一個軟弱的孩子,他語聲中的無盡悔恨和痛楚直讓我更加內疚起來,我蹲下身子,輕輕將他的背脊摟住:“說到底還是因我自私,若不是我執意要你替我去尋藥,你們便不會……”
“一切皆是天意,與你無關……”他哽咽著將我的手推開,艱難站起身來朝琉璃的棺木行去。我想著讓瀾蒼再多看琉璃幾眼,是以還未蓋棺,他扶著棺木邊靜靜凝望著琉璃蒼白的面頰,良久方抬起手來,將那金鑲玉簪子斜斜插進了琉璃發間,朝她低喃道:“我欠你的,唯有下一世再還了……若你還愿意,下一世我們還做夫妻,我再不會讓你等我這么久,也再不會讓你為我牽掛神傷……”
“瀾蒼……”我哽咽著輕喚他的名字,他頹然朝我搖了搖頭,深呼一口氣,仿若將一切悲痛盡皆吐出了一般,伸手使勁一推便將棺材板合了上去。我正自納悶他要做些什么,卻見他已蹲下身子拾起棺木旁的木釘和鐵錘,親手將那棺木釘得嚴嚴實實:“既然錯過了最后一面,那便讓我盡了為夫之責,送你最后一程……”
所幸瀾蒼這一趟沒有白跑,蘇木將那牛樟芝連同他開的方子一起煎藥,慕顏用了之后面色分明開始好轉,前些時日虛浮的目光也漸漸明亮起來了。只是我看得出來,他與我一樣對瀾蒼和琉璃心懷愧疚,可斯人已逝,卻又不知該如何補償。
蘇木說再堅持用上三日藥,病根便可自脈絡中拔除,對于慕顏用藥我從來不愿假手他人,從熬藥到送藥都是自己親力親為,雖在火邊大汗淋漓地站了一個時辰,卻也是甘之如飴。慕顏眼看身子漸好,又一頭扎入了那堆奏折之中,我知他此刻定在紫宸殿,便端著藥碗準備親自給他送去,不料行至殿外,卻聽得瀾蒼的聲音沉沉傳出:“皇上恩典臣本該接受,只是這般厚重葬儀并非臣和琉璃所期。”
“朕知虧欠你們夫妻良多,也明白你并非看重虛禮之人,只是琉璃畢竟是朕之義妹,是從皇家風光嫁出去的,如今她已不在,再無從彌補,便也只得從這些地方著手……”
“不瞞皇上,其實在臣南下之前,便早已做好了琉璃病逝的心理準備了……在臣走的前一天晚上,琉璃便跟臣說過,若是她死了,只希望能靜靜葬在我們瀾家的祖墳之中,別的再無所求。皇上心意臣心領了,只是臣不想違背她之遺愿,還望皇上見諒。”瀾蒼語聲不卑不亢,提及琉璃之時,也再無了當日在她靈柩邊那般的頹唐。想他素來見慣死亡,除卻戰場拼殺,便是親人亡故,如今他的心想必已然堅不可摧,琉璃一死,也再沒了什么能夠讓他為之亂了陣腳。
我默默立在門邊,只聽得殿內亦是一陣沉寂,半晌方聽得慕顏無奈嘆息一聲道:“若不為你們夫妻做些什么,朕之心總是難安。”
瀾蒼淡然一笑,驀地跪在堂下沉聲開口,卻驚得殿外的我手中藥碗差點摔在了地上:“若是皇上想要彌補琉璃一二,那臣請皇上一定要好好待舍妹一世不離不棄……這是臣和琉璃共同的心愿。”
舍妹……他是在說我么?那個叫著我皇后娘娘的他,那個說對我從此只有臣子之心的他,心里原來還是把我當作妹妹來呵護的。我總以為那次夜談過后,他對我已然只剩下疏離的淡漠,卻沒想到在我看不見的背后,他還是會用盡一切方法來讓我過得幸福,就算是將慕顏對他們夫妻的愧疚來當作桎梏的籌碼,也要杜絕任何讓我再次受傷的理由。
雙手微微發顫,碗中滾燙的藥湯濺到了手上也渾然不覺,一顆心再次翻滾糾結,不知是該酸楚還是溫暖——我欠他的情債早已堆積如山,他對我的心意亦如汪洋浩瀚,可我卻不是愚公堅忍,注定無法移山填海。
過了年節,轉眼間又是春天,瑤光殿里的梅開了又謝,慕顏亦接到了一封沉重的上疏——襄原也要請辭離去了。
這個謹嚴卻不乏溫柔幽默的男人一直與我私交甚好,他看重我的能力,我欣賞他的性格,一路走來看著他一步步為慕顏謀劃鋪路,為其打下江山不遺余力,我除了欽服,更是感動在心。雖是目睹了無邪弒殺親母寧若,又眼見故友兄弟寧烈自縊,他卻仍是堅強挺了過去,在慕顏初初登基,朝綱尚且紊亂之時助了慕顏一臂之力,誰想如今一切都安穩下來,正該他安閑京中得享清福之時,他卻毅然辭去左相之職,帶著寧若的骨灰回南疆昭和城戍守,終生再不入京,也再不問朝中之事。
我知道襄原能撐至今日完全是為了其妹襄沂,他所承受的打擊不亞于寧烈,卻還能選擇堅強地活下來,便已是令我萬分感佩的了。而慕顏自從接到襄原的上疏之后,便獨自一人坐在院中發愣,那般失神的模樣直讓我心中抽痛不已。
慕顏一向尊敬他這個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襄原雖是其舅,更似其父一般。而不到一年,昔日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就連襄原也選擇離他離去,他又如何痛快得了?
我總想讓他再度振作起來,想盡了各種法子逗他開心,可他總是淡淡一笑而過,那眉眼也鮮少有了原先那般好看的弧度,讓我甚覺挫敗。又過了一月,離他的二十三歲生辰只剩下三日,陪他過的第一個生辰只是在瑤光殿用了些簡單粥菜,而去年他的生辰因著行軍的緣故只得在軍帳之中草草而過,今年總算一切安穩下來,我既想讓他終生難忘,又背負著務必要他開心釋懷的任務,是以越發覺得壓力倍增。
襄原一走,惟余一個右相蕭陵相輔,需要慕顏親自批示的折子越積越多,而他亦是有意將一顆心投在政務之中,竟連自己的生辰也拋到了腦后,清早起身便已不見了他的身影,想必又去紫宸殿批折子去了。
我無奈嘆息搖頭,簡單梳洗一下便將敏兒喚來:“前幾日本宮折好的那些東西呢?”
敏兒遙遙朝墻角一指道:“都給娘娘裝好放在箱子里了,娘娘要看么?”我點頭示意她將那箱子搬來,將扣著的鎖打開,里面滿滿一箱都是用紙折好的玫瑰和千紙鶴。
“娘娘折這些東西,是要送給皇上么?”敏兒順手拎起了一串我用線串好的紙鶴,疑惑看向我,我只是一笑,朝她吩咐道:“再去多叫些人來,替本宮將這些都掛在房梁上。不過可須得保密,莫要提前走了風聲讓皇上知曉。”
這幾日我苦思冥想了好久,都未想到特別新穎的方式來為慕顏慶祝生辰,他如今貴為皇上,該有的都有了,而最寶貴卻最難求的還是他心中那些愿望——夢華能夠國祚綿長,百姓安樂,我與他能夠白首不離,一生相依。一切說來簡單,實現非易,我沒有點石成金的能力,卻可以想方設法替他誠心祈求,而一片真摯便盡皆被我融在那一個個親手折出來的玫瑰和紙鶴之上。
看著瑤光殿一點點布置得溫馨起來,我滿意地一拍手示意眾人退下,獨自坐在院中等著慕顏回來,誰知這一等便是快兩個時辰,直到天已暗得朦朧,卻還未見著他的身影。我不安地在原地徘徊彳亍,忽聽得外頭一陣飛奔而來的腳步聲,只見小洛子忙不迭奔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喘息道:“娘娘,皇上馬上就回來了。”
“早間說與你們聽的事情可都記住了?”見他不住點頭,我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那就給敏兒她們傳話下去,現在開始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