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熾熱漸漸褪去,我蜷縮在慕顏的懷中,側臉貼在他的胸口,任由他將我緊緊環抱,如哄孩子般拍著我的背。
“求你件事情好么?”我低聲喚他,他悶悶應著,垂下脖頸來輕吻我的頭頂:“珠璣……她是為我們而死的,若是沒了她的犧牲,我們不可能這么快便拿下京城。你也知曉她愛慕你已久,待得登基大典之上,你……你也給她一個名分罷……”
他的身子明顯一僵,似是連心跳也漏跳了一拍一般,沉默半晌,方才沉沉開口:“這是你的意思么?我知道我們虧欠于她,只是若要償還,并不一定要選擇這樣的方式……你知道我不是能把感情分成很多份的人,縱然只是一個名分,我也不想因此而破了我許給你的那個堅守已久的誓言……”
他語聲雖低,卻帶著分不容質疑的意味,我早預料到他會如此作答,心下一嘆,將頭深深埋進他的懷中,低喃勸道:“我知道此事對你而言實在為難了些,所以這只是我的一個小小請求,你若不答允,我亦無法強求……珠璣已逝,琉璃亦時日無多,我欠她們姐妹的只怕今生今世都還不清了。之于琉璃,或許還有瀾蒼能替我彌補一二,而珠璣我已然無法償還,便希望你可以替我做到……”
“你這樣一說,我似乎再無了拒絕的余地呢,”他淡淡開腔,語氣卻沒了方才的僵硬,我總算釋然了些,抬起眼來與他相視,主動送上唇瓣輕輕一吻,他坦然受了我的一片火熱,前額與我相抵,溢出一個如水般清澈的微笑:“不過你也得應了我一個條件。”
我瞪大了眼茫然看他,他卻滿面溫潤,下頜擦過我的側臉,呼吸直在我耳邊打轉:“傾兒,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只是你的過去早已在宮變那日終結,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想,你是我慕顏的女人,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驀地被他說中心中之憂,我一驚之下,本來溫熱的身子也漸漸僵硬起來。自從慕顏重歸宮中大權在握,宮內外也隨之漸漸安定下來,雖然大禮未行,可人人都已將他視作君主,亦一口一個“娘娘”喚我。但總有些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借由我昔日頤妃的身份四處造謠生事,諸如慕顏弒兄奪嫂,我紅杏出墻一類的謠言開始在京中蔓延開來,消息傳到我耳中,我亦再不能當作沒有聽見。
雖說寧家形同覆滅,慕辰的殘余勢力也已然興不起什么風浪,但慕顏畢竟還未登基,權勢不穩,若這些謠言中傷引得百姓信以為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后果如何我當真難以預料。慕顏好容易得償所愿,我縱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與他共同分享欣悅,也絕不能讓他因我而再受到什么傷害。
我側過臉來直直看著他,雖強自鎮定,可聲音卻仍是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你……你怎知曉?”
“這幾日你雖不言,可面上憂色我卻盡數看在眼里。況且宮內外那些風言風語傳得像模像樣,我便是不欲知曉卻也避免不得……”他滿目盡是疼惜,伸過手來輕輕撫上我的眉心,笑了笑又道:“不過我認識的君傾可不是個懼怕閑言碎語的人,所以典禮那日,你可須得和我一起登上那個寶座。”
“可是……”
“沒有可是……”他搖搖頭打斷了我的話,眼中的毅然決然讓我莫名地安定下來:“我要讓全天下人都看見都知道,你是我的皇后,也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們正大光明,又何須畏懼人言?”
半月之后,慕顏的登基大典如期舉行,他一改祖宗留下的慣例流程,竟是將我一路牽著自諸臣工面前行過,直至登上那至高無上的龍座,攜我坐在他身側,一同接受堂下朝拜,山呼萬歲。我坐在他身畔,人卻仿若置身夢境一般,這一襲華美的皇后朝服穿在身上,整個人也都開始變得不一樣起來。
側過眼去偷偷張望身邊的慕顏,那如精工雕琢般的輪廓讓我竟有瞬間的失神,退去那素來的素白袍子,我不曾想原來這一身莊嚴的龍袍竟也是如此適合他的,仍是那一副淡而不辨喜怒的表情,可卻自有一種不怒自威而令人不由臣服的氣場——這也許便是皇家血液中自有的風范罷,他才是天命所歸,也只有他才是整個夢華真正的統治者。
當著眾臣之面,他肅然宣旨立我為后,亦順了我的意追封逝去的珠璣為貞妃,除此之外虛位六宮,再不設任何嬪御。眾臣一陣驚詫,卻統統因他一個淡漠的眼神而閉了口,唯有堂下的瀾蒼和襄原不約而同朝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卻滿含暖意的眼神,讓我不致坐在慕顏身側,身受那些臣工異樣的眼光而尷尬萬分。
二人自是順理成章地封侯拜相,慕顏封了瀾蒼為護國左將軍,拜舅舅襄原為左相,寧烈雖是前朝罪臣,慕顏卻仍舊封他做了護國右將軍,而右相之位卻是懸空,我知道慕顏向來愛才,他留下此位,不用多想也明白,自是留給了那個因固執不屈,仍被他拘禁在府的蕭陵。
此人我早先便已拜會過,當時的他雖只是個地方小官,卻不改剛正,敢言直諫,后來憑著其女蕭茜得以入京供職,慕辰將其從寧家手中想方設法挖了去,我便知曉此人必有大才,直至宮變之后蕭陵被迫而降,我才知悉當時宇文朔與我們交戰之時所使的諸般計策都是他向慕辰諫言的。蕭陵并非墻頭之草,如今雖已塵埃落定,慕顏想將其收為己用只怕也并不容易,但他早已不是昔日瑤光殿里那個不問世事的二皇子,亦再不須我來指手畫腳獻計獻策了。
日子終于歸附了平靜,如今安穩地坐在瑤光殿外飲茶賞景卻讓我莫名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大局初定,尚有諸事待議,慕顏仍在紫宸殿上處理政務,我不便多作打擾,便安心在瑤光殿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合眼冥思,卻忽聽得一陣腳步聲靠近,我抬眼一瞧,原是敏兒在我身側謙恭而立,施了一禮道:“娘娘,殿外來了一位大人說要求見娘娘,您見是不見?”
敏兒側身一閃,我遠遠望將過去,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助我們輕松取下渝州的羅旻。我自是知他前來所為何事,站起身來吩咐敏兒道:“將我房中的箱子連同上面擱著的包裹一并取來。”
敏兒點頭入殿去了,我朝羅旻緩緩步去,淡淡一笑道:“前些日子宮中尚未穩當,拖到今日才來踐諾,還讓大人親自跑這一趟,是本宮怠慢了。”
羅旻輕輕搖頭接口道:“娘娘客氣了,本就該由臣親來造訪的……”
寒暄一陣,敏兒已是將東西抱了出來,我自她懷中取過那個包裹交到羅旻手上道:“大人可知京郊以北的那片木槿?羅衣素來喜歡木槿,慕辰便將她葬在那里了。”
他接過了包裹,眉間黯了片刻,復又回復了平靜:“多謝娘娘告知,只是這包裹是……”
“里面都是羅衣昔日之物,本宮差人將其都搜羅起來,算作是對你昔日相助的一番報答……”他捧著包裹的手微微發顫,面上一陣激動,差點便要跪了下來。我忙將他扶起,自敏兒手中接過那個慕辰留給我的紅漆木箱,一并交到了羅旻手中:“本宮還有一事相托,煩請大人將這箱子也一同帶去,替本宮埋在那木槿之下罷……”
“這是……”他雖是滿面疑惑,卻還是接了過來,我看了他一眼,淡淡一勾唇角輕聲答道:“本宮的過去。”
他臉上一片了然,知分寸地閉了口,朝我再行一禮正要離去,卻被我出聲叫住:“大人此番離去,當真不準備再為國效力了么?”
“臣早已厭倦官場傾軋,政權更迭,也再不欲卷入新的混亂紛爭之中,讓自己再失去最珍貴的東西……”他回過頭來淡然一笑,恭謹垂首續道:“微臣辭官的折子已經遞到皇上那里了,往后不能再為皇上和娘娘做事,還請娘娘寬恕。”
看著他大步流星而去,我終于多少能體會到一些慕顏這些天的心情。蕭陵一直不肯為他所用,無邪又負罪遠遁,寧烈深陷喪姐喪女之痛難以自拔,襄原更是因無邪而背負著對寧烈和寧若的歉疚,若非因著要盡力輔佐慕顏的責任,想必亦是撐不下來了。如今朝中人才凋敝,我更不敢去想慕顏接到羅旻辭官的折子又會是怎樣失望的表情。
轉眼便到了冬日,北方嚴寒總讓我難以忍受,尤其是昔日在承泰宮中受了寒落下風濕舊疾,每逢寒冷便即發作,疼將起來如同以刀刮骨。今冬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我卻疼得只能窩在房間里,莫說賞雪,便連想親自去看顧琉璃也再不可得。慕顏雖國事纏身,卻將一切看在眼里,不僅將瑤光殿每個房間都生了暖暖的炭火,就連琉璃那里也又派了可靠的婢子前去照看,每日向我回報琉璃病況,我整日不安的心也總算能稍稍安穩一些。
蘇木給我開了些藥,加之敏兒日日替我熱敷,身上的疼痛終于緩解了些。長日悶在房間里,也許久沒有去看看琉璃了,簡單收拾一番,我直朝鳳鸞宮趕去,推開房門,只見琉璃坐在桌邊正自愣神,手中似是攥著什么物事,就連有人進得屋來也渾然不覺。
我出聲喚她,她驀地清醒過來,循著聲音看過來,這才朝我一笑道:“原來是姐姐來了啊……”
“怎么不在榻上歇著,偏要在這門邊吹風……在想什么?”我行至她身邊,視線聚焦在她手上,卻不由一驚——她拿的不是當日我送與她的那支金鑲玉的釵子,后來她為著替鏡花求情,才不得已給了那個貪得無厭的王公公,怎么又回到她手上了?
琉璃見我發問,緩緩抬眼看向我,卻見我猶自盯著她手中釵子發怔,這才輕輕一笑道:“將軍方才來過了,還給我帶來了這個……”
“瀾蒼?”我愕然片刻,當即了然:“這釵是他從那王公公手上搶回來的罷?”
琉璃點點頭道:“嗯……那時我將這釵給了王公公,心里一直對將軍和姐姐滿心愧疚,直到我再見著將軍,將此事告訴給他求他原諒,他卻讓我安下心來,說他一定會找到王公公將釵奪回給我……果不其然他真的做到了……”
她雖仍是滿面憔悴蒼白,但論及瀾蒼,眼神之中的幸福神采卻蓋過了一切,讓人不禁為之動容。蘇木前幾日給我送藥之時順便提了琉璃的病況,已然直言讓我在往后無多的時日里替琉璃多實現些心愿,我便知道上天已不容許我再拖延。她從頭到尾只有那個嫁給瀾蒼的心愿,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我便真的要再次抱憾了。
“瀾蒼如今人在哪兒?”
“將軍說皇上召他進宮議事,如今該是在紫宸殿罷……”我若有所思地頷首,扶了她進屋躺好,又囑了婢子好生看顧,便直往紫宸殿而去。
慕顏特特吩咐過,不管他在做什么,只要是我來找他則不需通傳,他從來都不將我看做外人,這也是讓我萬分感動的地方所在。殿外站了一眾宮婢內監,我示意他們退下,推開門跨入殿中,環視一圈卻未見著二人身影,唯聽得內間傳來談論之聲。
“蕭陵此人確是硬氣,朕多次派人前去誠心求請卻都被他惡言斥出,昨日朕親自登門造訪,他竟是連見都不見……”慕顏語聲之中滿是惋惜和無奈,嘆了一聲續道:“你也瞧見了,舅舅每日上朝均是一副鏗鏘模樣,但眉間疲累卻是藏也藏不住的……寧若一死,無邪一走,他所受打擊絕不亞于寧烈將軍,朕不忍再看他強撐,若是無法讓蕭陵出任替舅舅分擔,那便只有賜其一死,另覓新才了……只是人才難尋,又豈是朝夕可得?”
房內傳來瀾蒼沉沉一嘆:“依臣之見,只怕再過多久,那蕭陵都不會甘心受降的……”
“為什么?”我猛地推門而入,二人一驚抬首,眼見是我,面色這才平靜下來。慕顏并未多言,只是拉過我的手在他身邊坐下,我卻直視瀾蒼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蕭陵為何一直拒不上任?慕顏寬貸其家眷,又恕了其過往罪過,他還有何理由如此倔強,難道就連親族他也不想保了么?”
瀾蒼苦笑著搖搖頭:“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蕭陵雖有才學,卻也如那些普通讀書人一般氣量甚狹,又加之為慕辰所騙,至今仍被蒙在鼓里,若要讓他再度效忠皇家,可并不是件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