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黛玉正在賈母屋里,隨著眾姐妹們一起陪著賈母說話兒、取樂兒,忽見鴛鴦臉上變了色,進來貼在賈母耳邊回道:“老太太,林家來人了。”
鴛鴦的聲兒雖輕,但是黛玉就坐在賈母面前,終究還是聽見了。就見黛玉臉色一下子變白了,手里絞著一方鵝黃的帕子,緊張地看向賈母。
賈母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林家來人是怎么回事,就拍了拍黛玉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別怕,左右還有我這把老骨頭呢。”
請了林家的人進來,是兩個年約四十歲左右的媳婦,俱都穿的齊齊整整的,發髻梳得光可鑒人。
黛玉并不認識,想是自己走后,父親換過的也說不定。
那兩個媳婦子,規規矩矩地給賈母請過安,這才說道:“老太太好福氣,有這么多的孫子孫女兒陪著。”
賈母命丫頭給她們搬了繡墩坐了,這才絮絮叨叨地問著話兒:“來了幾個人?你們老爺的身子還好嗎?”
那兩個媳婦也不知道座中的哪一位是黛玉,面面相覷了下,才恭敬地回道:“來了八個人,兩個男人和我們兩個,還有四個小丫頭子。”
看向座中的幾個女孩子一眼,兩個人有些訕訕地笑道:“我們兩個都是姑娘走后,才到了林府的,竟然認不得哪一位小姐才是我們姑娘呢。”
賈母拉著黛玉的手道:“你們看看,這里誰長的最標致,誰就是我的外孫女兒。”
兩個媳婦子忙上前見過黛玉,一人拉了一只手,看了一回,嘖嘖稱贊道:“真真是人間少有的。我們老爺若是見了,指不定多高興呢。”
黛玉有些慌亂地忙問她們:“爹爹身子可好?為什么這個時候單派了你們來?”
那兩個媳婦子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怎么開口。賈母在一邊急問道:“你們老爺到底怎么了?快些說吧。”
那兩個媳婦無法,才吞吞吐吐地回道:“我們老爺身上不好呢,這才讓我們過來接姑娘回去見上一面。”
一語未完,黛玉眼角就蓄滿了淚,父親自她來到京中,就沒有接她回去過。走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疾病纏身,可也都強撐著,每年里,只是和黛玉書信來往,從來也沒提接她回去的事兒。
今兒,林家來了這么多的人,那兩個媳婦雖然吞吞吐吐地不說,可黛玉又不是三歲孩童,哪能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呢。想必父親定是覺得自己的身子撐不住了,這才派人來接她回去,見上一面。
想到這兒,黛玉的眼中就滾下淚來,當著賈母和眾姐妹的面,又不好大哭一場,只好極力忍著。
賈母和眾姐妹們忙寬慰她,“你父親想必是思念女兒了,人在病中,也是常情。正是壯年,哪能說不好就不好了?還是這兩個媳婦子不會說話,哪有這樣的事兒啊?”
賈母一邊向那兩個媳婦子使眼色,一邊攬了黛玉入懷,“好孩子,你就跟她們回去見見你父親,待他身子好些,再回來。”
那兩個媳婦子也連忙上前回道:“老太太說的是,是我們不會說話,嚇著姑娘了。老爺身上只不過一時不受用罷了。平日里,老爺也經常這樣的,不礙的。”
黛玉這才把淚慢慢地收住,從賈母懷里抬起頭來,哽咽道:“老太太,我這就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就跟她們走了。”
賈母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別著忙,這樣的事兒都交給丫頭們做去。你只管安心養神等著。回頭我叫你璉二哥哥送你過去。”
黛玉忙拭淚道:“如此就更好了。”賈母和眾姐妹們又百般安慰,黛玉總算是止了淚,坐在賈母身邊呆呆地出神。
只有一個寶玉,聽見說黛玉要回揚州,忙拉了賈母的袖子,央求著:“老祖宗,我也要跟著璉二哥哥送林妹妹回去。”
賈母被他纏得沒法,只好沉下臉來,“你以為你妹妹這是家去玩呀?你姑父病了,想讓你妹妹回去孝順兩天,你跟著瞎攙和什么?再胡鬧,仔細你老子知道!”
寶玉這才噤了聲,卻還是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見黛玉發呆,他就打疊起百倍的精神,想出笑話兒,想逗黛玉一笑。
無奈黛玉正在傷心之處,哪顧得上理會他啊!
第二日一大早,黛玉就帶了紫鵑和雪雁兩個,跟著賈璉,在二門外上了車,一行人朝著平安州的方向駛去。
黛玉的奶娘王嬤嬤因為年紀大了,又不耐舟車勞頓,黛玉就讓她留在了賈府。
賈母同著邢、王二夫人并眾姐妹和寶玉,都早早地在門口送別了黛玉。姐妹們倒還不覺得什么,只有寶玉一個,眼巴巴地瞧著黛玉上了車,放下簾子來,一隊人馬就走遠了。
他站在風地里,也不怕姐妹們笑話,就用袖子揩起了眼睛。鳳姐兒轉臉時,正好看到了他臉上掛著一滴晶瑩圓潤的淚珠,不由好笑地握著臉道:“寶兄弟,你這一大早的,臉上怎么就掛了珍珠了?”
姐妹們會意,都轉過臉看向他。寶玉有些訕訕的,忙用袖子拂了一下,掩飾過去了。笑著說道:“鳳姐姐慣會大驚小怪的,我是因了風大,沙子吹迷了眼了。”
賈母呵呵笑著,“鳳丫頭你可別說,他們兩個從小兒就一處吃住,這么些年來,從來都沒有分離過一天。這熱辣辣的說走就走了,別說他們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我這快入土的人了,也是不忍離別啊。”
“就是呢,大姑娘這一走,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來呢。我這心里也不痛快啊。”王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和邢夫人兩個攙了賈母往回走。
黛玉坐在車里,心神不定地隨著賈璉慢慢駛離了京城。傍黑時分,就到了平安州的地界。
趕了一天的路,賈璉騎在馬上,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勒住馬頭,賈璉來到車窗邊,隔著簾子問道:“林妹妹,咱們到了平安州的地界兒了。前面有一處驛站,天兒眼看著就要黑了,我們就到那兒歇一晚上,明兒再趕路可好?”
黛玉在里頭聽了這話,點頭道:“一切都憑二哥哥做主。”
賈璉這才吩咐家人道:“到前頭驛站里,拿我的名帖,和驛丞打聲招呼。”那家人拿了帖子顛顛地去了。
天越晚,越冷了上來。黛玉坐在馬車里,身子一陣一陣地發寒,也想找個地兒暖和一下,盼著車子快點到驛站。
鉛灰色的云團在頭頂上壓了下來,天兒越發地黑了。賈璉抬頭望了望天,對下人們道:“大家動作都快著些,看樣子,要下雨了。”
眾人忙忙地攢馬前行,誰知道還是躲不過那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雨開始下的時候,只是細如牛毛。漸漸地就大了,打在車窗的玻璃上滴滴答答。
賈璉只好下了馬,取了油衣披上,方才上馬前行。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就往驛站趕,到了驛站才知道,上房里已有人住了,賈璉帶的這一行人,驛丞安排住在了西廂。
賈璉在路上淋了雨,吸了一肚子涼氣,此時聽了這個話,不由大怒,喝斥著那驛丞道:“瞎了狗眼的,你也不看看,我們是什么人,就把上房讓給別人住了?”
那驛丞早就看了他的名帖,知道這是赫赫有名的賈府里出來的人,當下點頭哈腰賠不是:“爺,小的也實在是沒有法子,上房里住的這兩個人比你們來的早一些。”
見賈璉依然一肚子火,那驛丞又忙解釋道:“好爺哩,這西廂房又背風又暖和,再給大家每一屋子生一個火盆,這大的雨,一點兒都不覺得冷了。”
正在賈璉和驛丞吵吵嚷嚷之間,正屋的門簾子一響,出來一個十七八歲,面如冠玉,玉樹臨風的一個少年。他雙手抱胸,倚在門框邊,眼睛里有一絲戲謔地望著院中站著的幾個人。
賈璉早就看到了這個少年,見他形容倜儻,意態瀟灑,只不過身上穿的那領長衫,卻是極平常的一件藏青棉布的,不由心里就帶上了一絲輕蔑。
斜著眼看了看那個少年,賈璉嘴角輕揚,用馬鞭子一指那少年,道:“兄弟,我們人多,還帶了女眷,能不能和你換一換啊?”
那少年不惱不怒,氣度雍容華貴,臉上帶著淡淡的輕笑,一抱拳道:“老兄,凡事講究個先來后到,我們先來的,正好上房里沒人,為什么不能住?你們即使帶了女眷,這廂房也足夠住的了。”
說罷,依然笑嘻嘻地倚著門框,目中含了一絲挑釁。賈璉哪受得了這個啊,下了馬,就要往他面前,欲和他理論一番。
黛玉坐在車里,早就聽見了,先還是忍著,這會子見賈璉要找事,忙掀開了簾子,打開窗戶,也不怕那雨絲竄了進來。
隔著窗子,露出半邊臉來,嬌聲軟語地喊著賈璉,“二哥哥,算了,住哪個房間都好。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賈璉聽了愣愣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子,才靈醒過來,悻悻地把馬鞭子扔給下人。看著黛玉下了車,自己進了西廂房靠中間的那間屋子。
黛玉扶著紫鵑的手,徑自進了左手邊的那間屋子。
那個少年站在那兒眼看著黛玉下了車,嘴角不由帶了一抹笑,朝著賈璉的背影笑道:“你一個大男人,還不如你的這個妹妹知禮呢。”
黛玉也不回頭,身影只是一滯,就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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