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夜里歇在驛站,好吃好喝地問驛丞要著,聽上房里一點兒聲氣都沒有,只有一點昏黃的燈光映著窗戶紙。賈璉越發來了氣,盡情地吆喝著,叫了旺兒幾個下人,陪著他吃酒直到半夜。
那賈璉自來不曾離了女人,眼前乍乍地沒了鳳姐兒和平兒兩個,夜里只覺得冷清寒涼,和家人嬉鬧到半夜,才仗著酒勁沉沉睡去。
胡亂歇了一夜,第二日爬起來,草草地洗了把臉,驛丞已是帶著驛丁們端上熱乎乎的飯菜來。
賈璉乜斜著眼看去,只見兩碗碧綠的香稻米粥,一盤子花卷,兩小碟子拌得香噴噴的小菜。
賈璉不由來了火氣,喝道:“拿爺當要飯的嗎?就給爺吃這個?”說著,臉已偏過一邊,不理驛丞。
驛丞胖胖的圓臉上立馬滲出了汗,用袖子揩了下,才陪著小心道:“大爺,不是小的不給爺用好的,只是這個地兒是有規矩的。什么樣的職分,就上什么樣的飯菜!還請爺將就點吧?!?/p>
“呀嗬!”賈璉怪叫一聲,撐圓了眼,“這么說來還是爺不懂規矩了?好,好,你真是好樣的?!弊笫志屯砩厦?,也不知道他腰里藏著什么,嚇得驛丞帶著幾個驛丁們一溜煙躲了出去。
賈璉氣得哇哇大叫,正要掀了桌子,就聽外頭紫鵑的聲兒問道:“二爺用好了嗎?我們姑娘讓奴婢過來問問,二爺若是用好了就上路吧!”
賈璉這才強壓下了心頭的怒氣,“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了。紫鵑回去復命不提。過了一會子,車夫套好了車,候在外頭,等著賈璉發命。
一行人上車上馬,朝驛站外頭走去。上房里依然寂靜無聲,想是那兩個人正在睡覺也說不定。
賈璉攢馬而行,漸漸地駛離了驛站。卻見前頭慢慢地出現了兩個小黑點,賈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只管快馬加鞭地往前趕。
及至趕上了,才看清楚原來是兩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年輕人,各自騎著一頭小叫驢,慢悠悠地走著,似是觀賞著周邊的景色。
賈璉見那兩個人總是慢騰騰地,也不知道給他們讓讓路,不由來了氣,騎著高頭大馬,幾下就越過了他們。
這才看清,原來這兩個人中的一位,就是昨晚倚在門框看好戲的年輕人。真是狹路相逢啊,看來這兩個人比他們出發的還早呢。
雖然住驛站的人絕對不會是民,可是眼前的這兩位,也實在不像是什么官。不僅衣著簡單,就連騎的坐騎也是灰不溜秋不起眼的小毛驢,在賈璉的高頭大馬的相映照下,更是小的像個小馬駒子。
賈璉有些好笑,迎頭攔住了他們,掄起鞭子高高揚起,喊道:“你們能快著點嗎?我們后頭還有馬車要過呢。”
還是那個藏青棉布長衫的年輕男子,斜著眼輕蔑地看了賈璉一眼,仰起頭高聲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憑什么讓我們讓道?你們是后來的,要是嫌慢,別走??!”
還是那個年歲大一點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兄長的樣子,開口了,“三弟,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人家急著趕路,我們讓一讓又有何妨?”
那個被稱作三弟的,臉上依然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大哥,我不是不給他讓,實在是看不慣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這樣的人,就得有人教訓他一頓才好,省得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們兩個小聲的交談,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讓賈璉一字不落地聽了個遍。當下惱得就舉起鞭子,對著那藏青長衫少年的小毛驢就是一鞭子打去,疼得那小毛驢噦噦大叫,差點兒把那少年掀了下來。
那少年大怒,眼看著賈璉的第二鞭又要落了下來,只見他猛一回轉身,伸手往空中一綽,已是牢牢地攥緊了賈璉的鞭子。任憑賈璉使出吃奶的力氣,都無法掙脫!
賈璉憋得滿面通紅,咬牙喝著幾個奴才:“狗日的,都死絕了嗎?眼見著主子吃虧,還不上哇?”
幾個下人頓時挽袖擼拳,就要一齊上,一場惡戰眼看著就要爆發。當此千鈞一發之際,黛玉也不管那么多男人了,嘩啦掀開了車窗上的簾子,大聲道:“都住手!”
眾人冷不防一聲鶯聲燕語,不由都呆呆地回轉臉來看著黛玉。拽著賈璉馬鞭子的那個少年也松了手,賈璉正全身使力,趁著這一松勁,一個跟頭就從馬上跌了下來。
下了一夜雨的泥路,上頭雖鋪了一層薄薄的黃沙,還是讓賈璉一身簇新的團花紫衫,沾滿了稀泥巴。下人們忙奔上前去,扶起狼狽不堪的賈璉。
那個少年昨晚傍黑的時候,只聽見黛玉說了一句話,沒有見著她的容貌,滿眼里俱都是黛玉轉過臉去的那一個纖細的背影。
此刻,見黛玉掀了簾子,顧不上羞臊地露出臉來,勸著賈璉,“二哥哥,這是怎么說?好好的,怎么又惹上了人家?臨出門時,老太太不是交代過了,讓我們任事不問,早點到揚州嗎?”
黛玉的這一番不冷不熱的話,聽得賈璉滿心不是滋味。想要反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心里不由暗罵:“真是瞎了眼的,我好心送你回揚州去,卻還在這兒數落我,怎么胳膊肘子盡往外拐?是了,想是那林妹妹自小就養在深閨,除了寶玉,從來沒見過對面那樣俊秀的少年罷!”
想必,從下人的攙扶中掙脫開來,冷眼看著黛玉,話里透出一股邪火。
“好妹妹,你不在車里安坐,怎么跑出來了?這樣的泥路,妹妹還是進去吧,不然,衣裳沾上半點,讓姑父看見,不得數落我沒把妹妹照顧好嗎?再說了,這樣的陌生人,妹妹還是不見的好!”
黛玉沒想到自己好心,竟然讓賈璉如此反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對一個閨閣女子,該如何承受!
想要分辨幾句,又覺得和這樣的渾人攪合不清,只好忍聲吞氣地坐了回去,拉了簾子,那腮上的淚已是滾落下來!
騎在那頭灰色小叫驢背上的藏青色長衫的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抹憐惜,莫名其妙地竟然為馬車里的那個女子心痛起來。無言地往外讓了讓道,盯著馬車的車窗失神了好久。
賈璉冷哼一聲,帶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過去了,也不管自己的人馬有沒有濺了人家滿身的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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