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色的巨大柱子支撐起巍峨磅礴的長春宮，白色的重重宮紗隨風舞動，靜夜寂寥，諾大的宮殿被籠罩上一層不詳的沉默。

慕容云覺得自己的腳步在安靜的宮殿里顯得如此沉重刺耳，盡管她想盡量放輕腳步，弄出一副輕松的姿態，無奈身上這重盔甲實在過于沉重。

層層幕闈深處，亮漆硬木的案幾旁，端坐的小女孩靜靜伏案揮毫，絲毫不為外界干擾。那是個四五歲大小的孩子，粉釣玉琢，右側眉角隱沒之處生了一顆美人痣，嬌艷欲滴，穿著有些寬大的公主衣袍，顯得非常可愛。

她正在學著描紅，直到寫完最后一個字，才擱下毛筆，側臉去瞧身邊的黃衣宮裝女子，女子微微頜首，端莊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說道：

“蕊兒，四姑姑來看你了。”

那孩子，嬌蕊公主，立刻興奮地抬起頭，露出甜美的笑容，叫了一聲：

“四姑姑。”

慕容云身形一動，藏身于舞動的白色宮紗之后，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哎。蕊兒又在練字了。”

“嗯，母后說，這幾日老師有事不能親自教授，就讓我自己練習描紅，母后說蕊兒的字越寫越好看了。”

慕容云的臉上掠過一絲溫情的笑容，拂開白色的戰袍，準備跪下行禮，卻被坐在主位上的皇后開口阻止：

“云妹妹，甲胄在身，不要受那些繁文縟節的禁束，還請過來一坐。”

慕容云微微遲疑，說道：

“不了，臣妹還是站在這邊比較好，不知皇嫂嬌叫臣妹過來所為何事。”

皇后娘娘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是宇文丞相家中的三女兒，慕容云對這位皇嫂并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城墻上新一輪的激戰剛剛結束，三天三夜沒有好好走下城墻的慕容云看到一位年長的內侍，內侍用很謙卑的語氣請求她馬上到長春宮去一趟，說皇后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商議，請她務必前往。

按照她現在的身份，完全可以用“戰事緊急”四個字來搪塞那個內侍，她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進了宮。

此刻，展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溫情畫面，皇后眉目柔順，嘴角噙著一絲慈愛的笑容，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兒身上，眷戀不舍。

一位年長的宮女走了進來，步履匆忙，似乎沒有留意站在幕紗之間的慕容云，急急來到案幾旁，跪下稟道：

“皇后娘娘，皇上他……皇上說肖貴妃快要臨盆，他要陪著肖貴妃，不方便過來。”

皇后面色如常，輕展袍袖揮了揮手，道：

“本宮知道了，你帶嬌蕊公主先出去，本宮有事情要跟四妹妹商議。”

“是。”宮女恭敬地帶嬌蕊公主出門，并且把宮殿的大門關閉，殿中蠟燭昏暗，長春宮越發顯得寂寥虛空。

“四妹妹為何不過來一坐？”皇后緩緩問道，聲音平淡。

“我盔甲上有血。”慕容云的回答簡潔明快。

她不想那孩子明亮的眼睛里看到這些不潔的東西，她與那孩子一見如故，心里自然生出母性般的呵護感。

裙擺拂動地面，發出細微的聲響，在寂靜的大殿里清晰可辨，皇后正緩緩向她走來。忽然間，皇后做出一個令人吃驚的舉動－－她從容拉開裙擺，鄭重地跪在地上，緩緩拜了下去，頭上的鳳頭金步搖顫巍巍地搖晃著，青絲鋪在長春宮光滑的理石地面上，

慕容云一怔，下意識往旁邊一讓，避開這個鄭重無比的儀式，卻沒有伸手攙扶，她微微昂首，長嘆一聲。

“皇嫂舍得么？”

皇后慢慢抬頭，眼圈悄然變紅，然而目光堅定無比。

“先皇當初如何舍得的，本宮今日便是那般舍得。”

長春宮的大門被人從里面打開，門樞發出沉悶而嘶啞的聲音，用手扶著門走出來的人正是慕容云。她身穿月白色戰袍，上身扣著金色鎖子甲，肩披與戰袍同色的披風，彎眉微蹙顯出一股凜然之氣，眸中凝聚的是寂靜蕭殺的冷意。

門外跪首的大批宮女太監里，有許多人依稀記得五年前那位嬌嬌弱弱小公主的模樣，五年過去了，容貌并沒有改變多少，然而他們卻沒人敢在她面前抬起頭來，一個個顫抖著俯下身體。

他們害怕她眸中凝結的殺氣，他們害怕她從戰場上帶下來的那種可以毀滅一切的氣勢。

他們都不知道五年里發生了什么，讓小公主從閨中的女子變成無情的殺將，他們只知道三個月前，七王爺謀反，十萬精銳部隊迅速穿過各路關隘，攻打到京都城下。京都還沒來得及調集軍隊防守，當時城里只有禁衛軍一萬人馬，外加城外駐地兵營兩萬人。

情況萬分緊急，雖然京都城墻堅固，可是七王爺來勢兇猛，眼看最薄弱的西城門就要受不住了，這時，失蹤五年的四公主突然出現在城墻上及時挽回危局。四公主帶回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說白盔將軍的大隊人馬正在趕往京都的途中，要大家務必守住京都，等待援軍。

白盔將軍成為這場戰爭最后的希望。

西城門守將本來是五皇子，但是他意外受傷，雙目失明，所以他的位置暫時由四公主代替，雖然皇帝并沒有頒發圣旨，但是守城的將士非常主動的跟隨四公主作戰，四公主身先士卒，三個月來一直住在西城樓，很少回到皇宮，但是宮里的人都聽過關于她的傳說。

在嬌蕊公主的眼睛里，并不覺得這位人人敬畏的四姑姑有什么地方讓人害怕，她覺得四姑姑微微翹起的嘴角似乎隱藏著笑意，眉梢處暗掩著溫存。四姑姑俯下身把她抱在懷里，四姑姑的手很軟，她的懷抱有些冰冷，大概是因為她穿著冰冷盔甲的緣故吧。

嬌蕊一點也不害怕，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慕容云身上精致的鎖子甲，扣扣銜接細密。這是她在皇宮里不曾見過的奇怪裝束，堅硬，炫目，冰冷。

“蕊兒，姑姑帶你去城樓上看看吧。”

嬌蕊閃動著天真活潑的大眼睛，看了看慕容云，又轉臉看了看慕容云身邊的皇后，皇后一如既往露出端莊賢淑的笑容，微微頜首。嬌蕊立刻點了點頭，乖乖地說：

“嗯。”

“公……主。”跪在側面的一位嬤嬤忽然失聲叫道，“奴婢，奴婢想再抱一下公主。”

那是嬌蕊公主的奶娘，從小看著公主長大，她的臉上露出悲戚的神情，雖然極力壓抑著，但是聲音仍舊是沙啞的帶著哭音。她愴然抬頭看了一眼面色已經變得蒼白的皇后，終究不敢再說什么，將身體竭力俯于地面，十指緊扣地縫，骨節泛白，全身劇烈顫抖著。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眼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輕輕說了兩個字：

“去吧。”

慕容云抱起孩子，沒有看任何人，穿過跪拜在地的人群徑直向宮外走去，在經過那位奶娘身邊時，她微微停留，卻還是什么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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