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德一家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飯。若息去后屋里拿出了干活的家伙,在門口抖了幾抖。易子德品了一口茶,才啟齒對若息道:“若息,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若息埋著頭整理農具,漫不經心地道:“什么事,你說吧。”
“你看啊,現在我們得了大哥村南邊的一塊肥地,種一年的莊稼咱們家吃了,搞不好還吃不完呢,我也算心滿意足了。前面的王二叔比我們家還窮,王二叔人老實,又勤于耕作。我想我們也算過上好日子了,索性就把流芳河那邊的土地給王二叔種吧,我們也可以省省工夫。”
若息依舊整理她的農具,口上冷冷地道:“那塊地是我和你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我可舍不得送人。”
易子德一聽,放下了茶盅,道:“你別放心上,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愿意就算了。”
若息沒再說話,她把整理好的農具靠在墻上,接著又走進門來。天賜在家里呆得不耐煩了,對父母道:“爹,娘,我出去玩了。”
若息看著兒子抬腳出了門,忍不住叮嚀了兩句,道:“早點回來吃飯啊。”
易子德也望向兒子,補充了兩句,道:“不許跟人打架啊。”
天賜“哦哦”了兩聲便跑得不見了蹤影。易子德和若息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關了門窗,也離家遠走。
天賜跑出家門,立刻覺得在父母面前的緊張勁兒全沒了。
天賜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池塘邊,池塘里的荷葉團團如蓋,荷葉上沒曬干的水珠經太陽一照便晶瑩剔透。荷葉的下面看不見水,只有滿塘的稀泥。這兒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平常總有成雙成對的成年情人在這里吊膀子,這兒便是備受年輕人喜愛的情人塘。天賜倒奇怪今天怎么沒有鴛鴦在這里,便在這個大人們叫做“少兒不宜”的地方望了幾望,企圖找到個人影。可別說是人影,連個人毛也找不著。突然,一只鳥兒飛到池塘邊上,那鳥兒毛色棕黃,頭上還有一個三角形的冠,小爪子走起路來,一步一偏頭,三步一回眸,看起來非常小巧可愛。天賜把鳥兒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一股強烈的占有欲在心頭生起。他躡手躡腳地朝鳥兒走去。那鳥兒異常機靈,已把天賜的舉動摸得清清楚楚,待天賜走得近了,便向前跳兩步。天賜看鳥兒跑得不遠,就一下撲上去。待天賜撲上去時,那鳥兒已在枝頭鳴唱了,還不斷地跳著,有意戲弄天賜。天賜也奇怪,哪有這么膽大的鳥兒,人來不驚,反而調戲人。天賜更加想弄清楚它是何方神圣,拿起一把石子朝樹上扔去。那鳥兒便飛到另一棵樹上。天賜正彎下腰準備撿石頭,那鳥兒飛到天賜的頭上,把天賜的頭當塊爛木頭,在上面啄了幾下。天賜痛得直用手去打頭上的小家伙。那鳥兒見勢飛走,一聲清脆的鳴聲在天賜的頭頂上響起。天賜向上望望,鳥兒拍拍翅膀,已去得遠了,自己就算插上翅膀也未必能趕得上它。天賜拍拍頭上的灰,自認倒霉。天下真是無奇不有,這么狡黠的鳥兒都有。
天賜是個不愿獨處的人,就算是平常沒事兒,也愿意跟伙伴或父母在一起。在村尾,天賜還有幾個認識的朋友,這會兒盡想著去找他們玩兒。天賜加快了步子,往村尾的人家走去。天賜自己的家就在村尾,對于村尾的人家也頗為知曉,見了大人的面,總要叫個叔叔嬸嬸的。
不光自己是這樣,別的孩子也是如此,仿佛這些住處相距不遠的人都有血緣關系似的。盡管有關系,但他們也時常鬧矛盾,一吵起架來誰也不讓著誰。所謂的關系只是維系共同發展的紐帶,一旦有利益沖突,這種關系便不復存在,大概許多兄弟相殘的故事都緣于這個。這一點天賜已經開始懂了。
天賜大步流星地來到村尾,村尾的房屋較零散,天賜家離眾人聚居處算最遠,其余人家或一兩家一個院子,或三五家一個院子,每個院子間隔幾十米,分層次羅列在一個坡上,這個坡上長滿了竹子,便以此命名,喚作竹坡。天賜到了一個三家人的院子,左邊一家的屋頂蓋的是茅草,右邊兩家蓋的是黑瓦,房子都是土墻壁。天賜朝著左邊那蓋著茅草的房屋走去,一到門口,見幾個大人圍著一張桌子喝茶聊天,一個婦女問道:“這不是天賜嗎,進來坐會兒吧。”
天賜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道:“辛表嬸,欣雨在嗎?”
“欣雨啊,他和村里的幾個人好像往漂香溪去了。”辛表嬸道,“進來坐會兒嘛。”
“我找他們玩兒去。”
天賜一轉頭朝坡下大步地走去,坡下有兩只狗,一只黃狗,一只白狗,白狗被繩子套在木樁上,黃狗是只流浪狗。天賜走下去,那只白狗對他狂吠不止,黃狗趴在地上動也不動。被套著的狗總是比自由的狗要兇得多。
天賜是既同情狗又害怕狗的,同情它是因為它為人類辦事卻總是不討好,害怕它則是由于它那張兇悍的嘴,見肉必咬。但人類珍惜生命的本能使他的害怕多于同情。
天賜一路小跑,真害怕那只白狗掙脫了繩子來追自己,跑得和狗有一段距離了,狗聲也漸漸被兩旁竹葉的蕭蕭聲所代替,天賜心中的害怕也逃之夭夭,還沒到漂香溪,便聽到潺潺的溪水聲,再下去一些就可以聽到孩子的吆喝聲混雜在流水聲中。
漂香溪是流芳河的一個源頭,它也和流芳河一樣,每逢春季來臨,滿岸的花兒開得如天上的彩虹一樣絢麗奪目,目下這兒是看不到那滿溪飄香的景色的。小溪里的水是流動的,就算到了隆冬,溪面也只結一層紙一般厚的薄冰。
再走近一些,天賜便看到伙伴了,他們正站在小溪的岸兩邊,溪岸上亂草叢生。從前,溪里有一個很深的水坑,老遠看去,坑里的水藍悠悠的。天賜知道這個地方的名字,叫龍王潭。
天賜流星趕月一樣朝龍王潭奔去,嘴上還喊道:“玉竹,欣雨,龍明,我來了。”
天賜嘴上喊著,雙手上舉,走得太急,腳下踩中了一個石頭,足下一滑,跌了個狗吃屎,滿嘴的泥,嘴角還磕破了。天賜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己的高鼻梁被撞得最厲害,感覺像是要流鼻血了,可是一摸鼻孔,卻不見有血流出。
天賜忍著疼痛,捂住鼻子繼續向下走,只是這回他仔細地看清了路,走得慢了些。
天賜三五幾下就到了溪邊,溪道是整塊的巖石,溪水洋洋灑灑地從巖石上流下來,天賜順著溪道向上走了一大截,和龍王潭便不遠了。
在龍王潭邊的一個孩子看見了天賜,那孩子紅著臉道:“天賜,過來,這兒有好大的魚。”
天賜大步地沿著溪道邊的巖石向上走,還沖著那孩子道:“欣雨,剛才叫你怎么不答應?”
“我好像聽到有人叫我,可我看來看去,怎么也看不到個人影。”欣雨道。
天賜到了龍王潭,幾個孩子興奮得不得了,都道:“我們抓了好大的魚,這潭里還有幾條大的呢。天賜,你既然來了,就跟我們一起抓魚吧。”
天賜道:“你們抓的魚呢,讓我看看。”
玉竹拎起了泡在水中的魚簍,那條魚在竹簍中亂蹦了幾下。天賜隔著竹簍比劃了一下,那條魚足有兩搾長,果然是一條大魚。孩子們只在市場上見過比這大的魚,親手抓到的魚,這算最大的一條了。
孩子們聽大人說,這龍王潭以前深得很,中間能淹沒一個成年人。只因在二十多年前,一個孩子喪命于此,村里人便把這龍王潭填平了。如今最深的地方也只能到小孩子的肚臍眼,那深不見底的盛況是再也見不到了。
隨著人世的更迭,很多地方的名字都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
天賜對著幾個孩子道:“你們看到大魚了嗎?”
龍明道:“當然看到了,大概有六七條吧,和簍子里的那條差不多大。”
天賜脫了鞋,挽起袖子,一邊下水,一邊道:“現在魚怎么都不見了呢?”
“全躲到那兩個大石頭下面去了。”
天賜見那兩塊大石皆有一米多高,粗得不得了,平常村里的婦女在這兒洗衣服,就把洗好的衣服放在這上面晾干呢。若是光憑手到大石底下去摸魚,肯定是綆短汲深。
天賜朝站在岸上的玉竹道:“玉竹,有沒有棍子?”
“有。”玉竹伸手把岸邊的一根竹棍遞到天賜的手里。
“我也要一根……”
玉竹一道給了四根竹棍,龍王潭里五個孩子舉起竹棍一同往大石底下戳。才眨眼工夫,一潭碧水便成了黃泥色。另外的幾個孩子在出水口等著抓魚,那潭里的魚兒也狡猾得很,在淺水灘里游幾下,見有人攔截,便又游回渾水中。
“哈哈,有魚,我摸到了。”
幾個孩子聽說話的人是易天賜,以為他真的抓到魚了,個個面帶微笑,向天賜跑來。
“啊……”
幾個孩子剛剛聽到喜訊,不料又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個個驚奇萬分,望著天賜。
天賜抬起了兩只手,自己一看,兩個牙齒印在右手上。幾個孩子盯著天賜的手,他的手掌黑了大半截,從那兩個牙齒印上冒出來的血全是黑色的,這股黑還在向上蔓延。
黃龍明是幾個孩子中較大的一個,他父親又是村里的大夫,平時也見過一些病況,憑著他的經驗,當下便道:“天賜中毒了。”
天賜痛得抬不起手,額上直冒冷汗,眼前一花,身體支撐不住,躺在了水里。黃龍明和玉竹從水里把天賜抬到岸邊,這時,一條背黑腹紅的蛇從水里竄出來。眾人看到,猜天賜多半是被這蛇咬了。
“快打它,蛇的腦漿可以解毒。”黃龍明道。
幾個孩子一聽便齊動手,手拿竹竿的便用竹竿在草叢里亂打,空著手的便撿起石頭亂砸。算那條蛇運氣好、命大,眾人的打擊沒使它喪命。一展眼,那蛇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幾個孩子一臉焦急,黃龍明道:“去兩個人通知村里的大人,順便告訴我爹,我們幾個把天賜抬回去。”
果然,有兩個人一聽便毛遂自薦去通知大人,大步地往村里跑去。余下的幾個人,一人抬住一只胳膊或是一條腿。天賜雖然疼痛難忍、病體奄奄,終究還有一息尚存,可這惟存的一息只能使他保留了一絲意識,諸如說話、睜眼等的能力全被剝削光了。天賜任憑幾人的擺弄,沒有一點兒反應的能力。這幾個孩子年齡都不怎么大,抬天賜這么大一個活物都用了吃奶的力氣,還不時地更換人。只有后面的一個女孩子拿著竹簍十分焦急,卻幫不上什么。
眾人只顧著快速地把天賜抬往村里,沒察覺到天賜身體的變化。天賜的右手上漸漸地有黑血從兩個牙齒印往外冒,一滴,兩滴……
原來,整個右手臂都烏了,但隨著滴滴黑血的外冒,手臂上的烏色竟退了幾分。
不一會兒,那去叫大人來的兩個孩子來了,他們的身后還站著一個大人。
玉竹立刻道:“王二叔,天賜被毒蛇咬了,他……”
王二叔二話不說,忙把天賜搭在自己的背上,一把反抱住,便往村上跑。大人果然是比小孩子要強,王二叔大步地向上跑,比剛才幾個孩子向上抬不知要快了多少倍。
天賜在王二叔的背上隨著王二叔的腳步一巔一上的,疼痛似乎輕了一點,但仍然是難受極了,那減輕的感覺似乎也是因為疼痛得久了便麻木了。那烏黑的血依然從那兩個牙齒印。上往外冒,一小滴一小滴地往外冒,落到王二叔的粗布衣衫上,頓時結出了一朵朵血花,又慢慢地凝固成血漬。王二叔把天賜背到村里所用的時間并不長,可對孩子們來說已經太久了,哪怕是挨延一秒鐘,他們也可能會失去一個好伙伴。在他們那個天真的年代,哪怕是失去一個心愛的玩具,他們也會悲傷好一陣子,更何況他們現在要面對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好伙伴。幾個孩子面對此景,面上都無喜色。
走在最后的那個女孩道:“都是你們,要捉什么魚,看你們把天賜害成這樣。”
前面的幾個孩子不去回應她,畢竟他們都不愿出現這樣的情況。
還是黃龍明開了口,對王二叔道:“王二叔,你把天賜背到我家吧,我爸爸一定能治好他的。”
王二叔只顧著往村里跑,聽到了黃龍明的話也不回應,因為哪怕是說一個字都會耽誤時間。才一會兒工夫,王二叔已經跑到了一個五家人的院子。王二叔走得一臉是汗,見一個中年男子坐在門口銜著長長的煙桿兒吸煙,王二叔道:“錢大哥,這有個小孩中毒了,麻煩你把他送到黃大夫那里。”
錢大哥一聽,立馬放下了手里的煙桿兒,把天賜從王二叔的背上搶過來背到自己背上。這位錢大哥更有救人如救火的意識,背起天賜就流星趕月般朝黃大夫家跑去。黃大夫的家就在竹坡的山腰上,整個院子就他一家人。快到黃大夫的家時,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沖鼻而來,錢大哥大叫道:“老黃,快來看看,這兒有一個中毒的孩子。”
黃大夫本來在翻院子里曬著的草藥,猛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叫,立馬尋聲找人。待黃大夫看到人時,錢大哥已背著天賜到了院子里。天賜被錢大哥放到一張椅子上,黃大夫伸出右手給天賜切脈,又看了看天賜的臉,大感奇怪,挽起天賜的兩只袖子。天賜的左手完好無損,右手自肩膀一下都有淡淡的黑色,可是那兩顆牙齒周圍三寸處卻是極黑,并且那齒痕處的血跡還沒干,右手手掌上沾滿污血。黃大夫翻過天賜的手臂,手臂的背后也有淡淡的黑色。黃大夫看了幾遍也摸不著頭腦,但最終還是笑了。
這時,剛才和天賜一起抓魚的幾個孩子也跑了上來,幾人都微微喘著粗氣,一見到天賜都忙上前去探視。此刻,天賜面上的痛苦之色減輕了幾分,但臉色比剛才又白了一些。
錢大哥道:“龍明,欣雨,你倆跟天賜熟,快去天賜家,把今天發生情況告訴你們的易叔叔和若息阿姨。”
黃龍明和欣雨兩人想也沒想,掣腿便走。
錢大哥看著黃大夫忽悲忽喜的神色,也愈發奇怪,道:“黃大哥,天賜的傷勢如何,你方才一悲一喜,倒叫人摸不著頭腦呀。”
黃大夫摸了摸頷下髭須,面上鎮定地道:“小錢,你背他多長時間了。”
錢大哥正待說,玉竹搶口道:“他是在漂香溪上的龍王潭里出的事,少說也快一刻鐘多了。”
待玉竹說完,錢大哥繼續說道:“黃大哥,你可要把天賜給治好了,易老三就這么一個命根子,要是天賜有什么不測,易老三和若息嫂嫂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黃大夫奇怪,道:“這樣長的時間,毒為何只蔓延到肩膀而沒有再入侵下去?”
“中的什么毒?”
一個孩子道:“天賜他被蛇咬了一口。”
黃大夫道:“他中的是赤練蛇的毒,這種毒非常剛烈,一旦中了這種毒便會蔓延到全身各處,若不及時得到救治,便回天無望。”
錢大哥悲道:“那天賜他——他豈不是……”
黃大夫道:“我行醫三十余年,卻沒有遇到今天這樣的事。中了赤煉之毒,不但沒有累及全身,反而毒性在一分分減弱,真是——”
黃大夫又拿起了天賜的右手,牙齒印周圍的黑圈又減小得只有指甲蓋大小,而天賜的手臂之下竟有一小灘污血,在地上是那么清楚,邊緣已經風干,黑得發亮。
錢大哥又道:“聽黃大哥這么說,天賜還是有救的,太好了。”
天賜的右手上又有一滴污血滴下,滴在了那已風干的黑血之上,頓時滑落到污血的邊緣。
這一幕恰好被黃大夫看見,說實話,他也不明白,但畢竟是救人心切,見天賜已無大礙,心上的沉重霎時減輕了。
黃大夫道:“這么些年,我奇人奇事見得多了,能自我排毒的人卻是頭一回見到。若非親眼見到,我簡直不敢相信。”
錢大哥道:“俗話說‘樹上葉子片片異,世間人人各不同。’這或許也是他命不該絕,看樣子,天賜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
幾個孩子也舒了心,只等著天賜快好起來,他們又可以在一起游戲。而此刻他們圍繞在天賜的身旁,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好伙伴快好起來。
少時,易子德和若息到了竹坡,上了黃大夫的院子。兩人一見到天賜,就三步作兩步走到了天賜身旁。易子德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冷冰冰的,每一絲寒冷都滲入易子德的心里,說不出有多么難過。
若息見到,也是一臉愁緒。她把手貼近兒子的額頭,還有溫度,只是天賜的臉色有幾分白,嘴唇也干得發白,全身無力地攤在椅子上。
天賜在無邊的睡意中感覺到右手的冰涼漸漸在擴散,這股冰涼的感覺直入心脾。意識在腦海中尋找寄居地,終于漸漸增強,心頭為之一亮。
天賜張開了眼睛,朦朧中依稀見得父親焦急的臉龐和母親緊鎖的眉頭,還有平日里一起玩耍的伙伴那不安的神情。
天賜用舌頭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想說話卻難以開口,只得咽了一口口水,把話吞進了肚子里。
若息見到這個情景,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丈夫道:“天賜睜開眼睛了,醒了。”
易子德也大為歡喜,轉身執起黃大夫的手,道:“黃大夫,多謝你,你看天賜是怎么回事。”
黃大夫又看了看天賜的手臂,基本上都恢復了原來的色彩,地上的血跡已干,不禁替易子德夫婦高興。
黃大夫對易子德和若息道:“天賜身上的毒基本上已排干凈了,只是他失了一些血,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我看這么辦吧,我給他開一劑藥,你們一天三頓地按時給他喝,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復如常了。”
若息一聽,連說了三聲“謝謝”,易子德也滿心感謝地望著黃大夫,心中說不出有多么感激。
黃大夫道:“你們陪著兒子吧,我去抓一劑藥來。”
黃大夫轉身回屋里去抓藥,若息和丈夫深情地望著兒子。天賜已經能開口說話了,天賜道:“爹,娘,玉竹……”
這時,黃龍明和欣雨已經回來了,兩人忙來看天賜,看見天賜能說話能睜眼,比剛才蔫不拉唧的樣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兩人臉上頓時泛出了笑容。
天賜見他倆面上帶笑,額上汗珠直冒,道:“欣雨,龍明,你倆干啥去了。”
若息道:“你剛才病了,是他倆通知你爹和我的。”
天賜道:“謝謝你兩個了。”
欣雨和黃龍明見天賜說話比剛才清楚,疼痛的表情也化為烏有,道:“謝什么,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這點兒事情算不了啥,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們會很傷心的,嘻嘻!”
欣雨和黃龍明說到最后都露出了一張憨憨的笑臉,天賜也仿照他們的樣子回應他倆一個。看到三人的笑聲,周圍的孩子也笑了,他們笑得爽朗、無瑕。在大人們看來,這樣的笑容他們曾經也擁有,只是世事的艱難讓他們把這樣爽朗、這樣無瑕的笑容塵封進了歲月的匣子中。并且隨著世事的更迭,那曾經的純真愈行愈遠,留給他們的便是時光的殘渣,他們越品味就越無味,流光就這樣一天天逝去,直到他們入土為安。
錢大哥見天賜沒事了,便道:“老三,天賜沒事我就走了。”
易子德忙上前握住錢大哥的手,道:“小錢,真是麻煩你了。”
錢大哥笑道:“鄉里鄉親的,這點兒小事算得了啥。”
錢大哥說著下了竹坡。黃大夫手拿一幅用黃紙抱著的藥走向了易子德,道:“你們就按時熬藥給他喝,若不見好轉,就再來取一劑藥。”
黃龍明道:“爹,你干脆就多給他開一幅藥,也省得他們下次來。”
黃大夫道:“明明,你不知道,俗話說‘按肚量吃飯,按病情吃飯’,病情重的時候藥量要大,病情輕的時候就應該用軟藥引導。天賜身上的毒已經沒有了,只是失了一些血,這劑藥是補血的。”
黃大夫把藥送到易子德的手里,易子德說了聲“謝謝”。
若息也道:“黃大夫真是神醫,我們天賜全靠黃大夫,我們真不知道要怎樣感謝你呢。”
黃大夫道:“天賜能好轉根本是他自己的能力,我是一點忙也沒幫上。”
易子德道:“黃大夫,既然天賜沒事了,我們就不打擾了,我還急著回去給天賜熬藥呢。”
天賜聽爹說要回家,便起身走,才走了兩步,身子便像飄起來了一般,東倒西歪的,腳下一軟,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易子德連忙上前扶起天賜,把他攬在了自己的背上,順著來時的路走了。若息在后面像黃大夫辭了別,又感謝了天賜的伙伴,才獨自往家走。
回到家,易子德把天賜放到床上,自己找了個熬藥的罐子到灶上熬藥。若息不久也回來了,走到天賜床前,用手摸了摸天賜的額頭,道:“天賜,還疼不疼。”
天賜道:“不疼了,就是有些困了,想睡覺。”
易子德把熬好的藥端了上來,給天賜斟了滿滿一碗。天賜最討厭喝藥了,一想到那種苦味,胃里便翻江倒海。易子德把藥遞到天賜嘴邊,天賜推卻說:“藥太燙了,喝下去會受不了的,等冷了再喝。”
易子德不停地用嘴吹藥,估計熱散得差不多了,用嘴嘗了一口,覺得可以喝了,對天賜道:“天賜,藥是溫的,趁不冷不熱的時候喝了吧。”
天賜沒有辦法,忍住了心中的厭惡,接過父親手中的藥碗,卻遲遲不肯放到嘴邊一口咽下。天賜覺得自己接了一項自己不愿意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任務,只得用嘴沾了一點到嘴里,那味道真不是他自己這個年齡可以承受的。
若息道:“天賜,快喝了吧,喝了就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易子德也道:“一股氣一口喝干就不苦了。”
天賜把父親的話當了真,鼓足了勇氣,張大嘴,憑著一股猛勁兒把藥一股腦兒全咽下。他的喉嚨鼓了幾次,就連碗里的藥渣也喝了進去。這一碗藥并不多,但天賜卻喝得額上直冒汗。
天賜喝完藥便把碗遞給了父親,自己躺在床上,母親把被子給他蓋上。易子德和若息正準備出去,哪知天賜的肚子里有一股藥力直往上涌。天賜立馬坐起來,頭低到床邊,“嘩啦啦”吐了一地。若息趕快過來拍拍天賜的背。天賜口中嘔噦,直吐到口中只能吐口水。易子德給天賜端來一碗清水,天賜把清水在口中摶了幾下,漱了口,又吐出來。
喝了幾口水,天賜感覺好多了,躺下也舒服了許多。或許是太疲勞了,一躺下就不想睜眼了,影影綽綽地聽到母親在窗前清掃自己吐出的污物的聲音。
俚語說“夢中不知年月貴,醒來對鏡空流淚”,就天賜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句話的后半句他是體會不到的,但前半句說的正是他現在的感受。
天賜從夢中醒來,天色半昏半明,他自己感覺仿佛已是第二天的凌晨。走到堂屋里,易子德道:“天賜,你醒了,讓我看看你的右手。”
天賜湊到父親的身前。易子德放下手中的書,把天賜的右手拿在手中,挽起天賜右手的衣袖,細細看了幾遍。天賜任憑父親翻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他能看出個什么名堂。
易子德拉下天賜右手的衣袖,笑著道:“天賜,晚上再把藥喝一次,記住了,可別忘啦。”
“嗯,我記住了。”天賜應了一聲,父親的叮囑從來都是他不得不遵從的命令,但同時父親也同樣充滿慈愛。小時候常聽人說“女人心,海底針”,可天賜從自己這么些年來的經驗看,真正讓他搞不懂的是他的父親,他時而兇狠暴力,時而又對自己關愛有加,弄得自己既害怕他又尊敬他。而母親就很容易明白,無論何時何地,她都一如既往地關愛自己、保護自己。在天賜的心中,母親就是不可動搖的神,母親第一的意識早就根植在他腦海中。倘使有一天要為母親犧牲,他也會義無反顧。
天賜趴在窗戶上,太陽正落入群山之中,只留下一抹燦燦的晚霞掛在天邊。天賜看著為之動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睡得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久,現在不過是黃昏。不知是因為剛睡醒,還是因為腦袋太過清醒,天賜很想看看這群山迷蒙、亂鳥回巢的景色。
若息跨入門內,一眼瞅見天賜,笑道:“天賜,這么快就能走路了,給我看看你的手。”
易子德道:“若息,我看過了,他的傷已經好了。把他折騰得這樣,該早餓了,我們還是開飯吧。”
不說還好,這一說恰被天賜聽到,肚子果然餓得“咕咕”叫,天賜轉過身來,道:“娘,我來端飯吧。”
若息看見天賜精神很好,臉色雖然還有幾分白,但顯然比下午好了許多,道:“你就坐在這兒吧,娘自己舀自己端,你老老實實把肚子吃飽就行了。”
天賜坐下來不知道說什么好,沖著母親傻笑個不停。
易子德一邊起身,一邊道:“若息,我幫你吧。”
若息不語,出了門,易子德也跟著出去了。不多時,飯菜擺在了桌子上,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吃起了晚飯。天賜今日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兩大碗飯,又喝了半碗湯,肚子才有了個八分飽。
吃罷飯,易子德點上油燈,一家人圍著桌子談天。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天賜轉頭一看,那身影再熟悉不過了,不禁失口叫道:“玉兒,你怎么來了。”
天賜說著就上前迎接玉兒,玉兒沖著他笑著道:“聽說你身體出事了,所以巴巴兒地來看看你。”
油燈那硬黃的光照得玉兒的臉龐發黃,卻依舊那么動人。
玉兒又對易子德道:“易叔叔,我想帶天賜出去玩一會兒。”
易子德默不作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顯然是躊躇未定,倒是一旁的若息先開了口,道:“天賜,你就跟玉兒到外面去耍一會兒,不過要早點回來,你還要喝藥呢。”
天賜聽到娘這樣說,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對著易子德和若息道:“爹,娘,我和玉兒出去一會兒,我會早些回來的,你們就放心吧。”
玉兒想反正天賜他娘已經同意了,二話不說,拉著天賜就往外跑。屋外,一輪將滿未滿、將圓未圓的月亮剛剛露出了半邊臉,天空上卻有些許白云,星斗在白云遮不到的地方閃爍。
二人走到竹林的邊緣,天賜問道:“玉兒,我們去哪兒啊?”
玉兒笑著道:“我們去夫望石吧。”
一陣風吹過竹林,吹得竹葉嘩嘩作響,走在半明半暗的竹林中,讓人有幾分恇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