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叫眾人散去,眾人有的站得腿疼了,從癱坐的地上站起來,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易子德才瞅見天賜母子倆,便快快去找天賜。天賜也瞅見了易子德,忍不住叫了一聲“爹”。若息卻不賣人情給易子德,拍著兒子的肩膀,道:“天賜,不用去理那沒用的人,媽回去給你做好吃的去?!?/p>
天賜總是聽若息的,便和母親走下了土臺階朝村尾走去。易子德正追趕他們母子兩個,忽然后面一人湊上前來,道:“老三,咋恁地不小心呢,去地里做活路也要把家持好,你說是不是。村長也太不入人情了,批評起人來不給人一點面子。”
“是,二哥說得對,是我疏忽了,過后絕不這樣了。不曉得大哥知不知道,他要是曉得了,肯定會說又給咱爹丟臉了。”易子德道。
“大哥聽到了,他只是哼了一聲,其它的也沒什么反應。畢竟年紀都大了,再也不像年輕時候那樣要面子了。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定要和村長在舌頭上見個高低的,照如今看來,大哥比當初更加有涵養了。”二哥道。
“那就好,咱仨兄弟中就大哥最有出息了,田地一畝比一畝肥沃,糧食在家里堆得都吃不完,房屋三五十個人也住得下,尚有耕牛幾十頭,肥豬數頭,女兒長得又很乖巧。”
“說道兒女就你最有福了,我和大哥膝下都只有兩個女娃,不像你三十多歲得了一個兒子,咱易家的血脈恐怕就要天賜來繼承了。想年輕時候咱兄弟三個一素不睦,我和大哥還有諸多對不住三弟的地方,如今天理循環,報應絲毫不爽,天賜倒成了咱易家的一脈單傳了。”二哥撫摸著易子德的肩,又道,“我昨天買了幾斤熟牛肉,五加皮也買了幾壇。你到我那兒去給天賜拿上兩斤牛肉,酒也拎一壇子去,好好地吃上一回?!?/p>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替天賜謝謝二哥了?!?/p>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很納罕,但又不好問?!?/p>
“二哥請講?!?/p>
“在天賜降生之前,我怎么沒見弟妹懷孕,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p>
“天賜他——”易子德頓了片刻,才又道,“他當然是我和若息的孩子了。他娘說他的臉盤就跟我念年輕時候的有幾分相似,不信你仔細看看?!?/p>
“算了,是我多慮了,你到我家去吧?!?/p>
“嗯,好的?!倍艘宦氛f,一路走。
天賜的家在村尾,照花香村不成文的規定,村頭的人家是做些小生意的,村尾的是種地的,村子中間的不是有錢的,便是有些權利的。
若息開了房門,天賜便進去坐在了靠窗的藤椅上,這把藤椅平素都是易子德坐的,趁父親不在家的當口,天賜也時常享受坐太師椅的滋味。
若息在門口拿了些柴火,涮了鍋,在灶上做飯。天賜打開了木軒,也沒什么事做,便拿出父親的書來讀。若息把鍋架在灶上,添了些柴火,就進來瞧天賜了,一進來就看見天賜躺在椅子上看書。若息打開柜子,掏出了兩塊麻糖,遞給了天賜,天賜便一邊瞅著書,一邊吃著糖。若息沒有進過學堂,對丈夫嗜書的惡癖大為反感,不想兒子也步丈夫的后塵,道:“天賜,別跟你爹學,別老是沒事就啃書,又嚼不飽?!?/p>
“誰說嚼不飽,滿腹珠璣填腸胃,一腔經綸塞腑肚。”易子德反剪著雙手道。
若息不懣地道:“你讀書也就算啦,可別坑害了兒子。”
“怎么又是坑害,讀書就是為了明事理,通曉大義,正所謂‘熟讀文章,看盡世間炎涼;自撰佳作,已知一半是非’?!?/p>
“天賜,別聽你爹說,要是讀書真有他說的那么好,他豈不早就大富大貴了?!?/p>
“好了,不跟你拌嘴了。天賜,你看這是什么?!币鬃拥乱皇至嘀炫H?,一手拎著酒。
天賜看見爹回來了,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了聲:“爹,你回來了?!?/p>
若息朝著易子德翻白眼,很是不滿地道:“你錢多得花不出去了,是吧?家里又不是沒吃的,出去買怎的。”
易子德笑著道:“這不是買的,是二哥送的,說讓天賜潤潤胃口?!?/p>
若息把飯造好,又炒了兩個素菜,端上桌來,擺好碗筷。易子德攤開牛肉,取了三個小杯,準備為大家篩酒。若息卻掩住杯口,順便也奪過了天賜的杯子。易子德不解,道:“這是怎的?”
“我可不灌那黃湯,天賜也還小,他正在長身體,喝得醺醺欲醉的多不好?!?/p>
“酒醉聰明漢,飯脹糊涂蟲。喝些酒真對他有點兒好處,強似把飯吃得脹脹的。”易子德道。
“娘,我就喝上兩小杯,不礙事的,上次我喝了五小杯不也沒事嗎。”
“好吧,你爺倆就暢快地去喝吧,可別上吐下瀉的。我有言在先,我斷不伺候兩個醉鬼的。”
易子德打開酒壇,那酒壇口大而杯口小,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給天賜斟上,然后又為自己斟滿。天賜不敢先飲,只得在與父親碰杯后才呷上一小口,那就有些烈,天賜不由得“哈”地出了一口長氣?!?/p>
若息見到兒子的樣子,道:”喝不了就別硬喝,當心嗆著了?!?/p>
易子德拿著酒杯,先聞了聞,感覺清香滿溢,。先啜了一口,抿抿舌尖,如是三次,酒杯中還剩小半杯酒。他不禁自我陶醉地道:”聞其香,若冷風吹落三月紅,神怡脾清;初飲似春水滌足,頭腦不紊;再飲若服冰雪,冷徹六臟;復飲若紅日西斜,昏昏喪志?!?/p>
”得了,掉什么書袋,盡顯得自己有文化。“若息道。
”一飲如沐春風,再飲如欲烈日,三飲如臨霜天。“天賜見父親賣弄起了文采,自己也忙不迭地附和幾句。
”說得好,常聞‘好酒醉倒人千萬,各個嘗酒味不同’,天賜品出來了自己的味道,春夏秋三季都運用上了。十一歲就能思文講經,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耙鬃拥氯粲兴嫉氐?,”酒是一口一口地喝很醉人,囫圇地飲便不醉人?!?/p>
天賜聽了父親的話,便一口氣咽下了剩下的半杯,酒入腑臟,八分酒氣便直涌上來,熏紅了他半個稚氣的臉頰,紅撲撲的直叫人心疼。若息看著兒子的異樣,連忙給兒子倒了半碗茶,要天賜喝下。天賜連忙說:”娘,我沒事,就是有一股氣往上涌,我沒醉。“
易子德看出兒子的臉色和頭腦都不像喝醉的模樣,忙說道:”若息,天賜沒事。“
若息瞪了易子德一眼,道:”都是你說什么一口氣喝下去不醉人,害得天賜喝得醉紅了臉,不懂就甭去害孩子。天賜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絕不放過你?!?/p>
易子德自知理短,便對天賜道:”天賜,你去舀飯吃吧,別再喝了。“
天賜一向是怕易子德的,就起身去舀飯,不料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腳上沒個準兒。若息即刻把兒子拉回了凳子上,自己去舀飯,遞給天賜。易子德夾起兩塊牛肉放到天賜的碗里,自己又倒了兩杯酒,一口一杯,兩杯下肚才去舀飯吃。天賜平時吃飯都挺斯文,今日酒興起了,吃起飯來也快了許多,兩三口便把碗里的飯吃得干凈了。剛剛吃完,天賜便覺得腹內不舒服,剛才喝下去的冷酒和才吃的熱飯混作一團,讓人倍加難受。吃得雖然不多,卻有一股想吐的沖動。若息憑著女人該有的心細早看出了這一點兒異樣,忙去拍天賜的背。還一面對易子德道:”我說孩子小,不能喝酒。你就是不聽,偏要給他喝,害得他這樣?!叭粝⒄f完還用手指戳了一下易子德的額頭。
易子德被戳得頭往后仰了一下,待頭擺在了原來的位置就白了若息一眼,一面又想:兒子的身體太不濟事,小時候就體弱多病,今日不想一小杯酒便折騰得他這樣,日后他的前程真讓人擔憂啊。
一頓飯在這個午后悄然吃完,若息扶著天賜到床上休息,臨走時叮囑道:”天賜,你下午就在家里躺著吧,醒了別亂跑。“
午后的太陽光從西窗射入,投射在墻上,一片光明。天賜躺在床上,只覺得周遭世界一片迷茫,睡意猛然來襲,朦朧中隱約聽到爹娘在拌嘴。天賜不用想也知道,就易子德那笨嘴拙舌和他那怕內的心理,無論如何也是斗不過若息的,從以往的事例來看也的確如此。
在花香村里,男人主家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天賜家卻例外,他家男女各主著一半的家,只有男女在一起才完整。別人家燒菜做飯洗衣大半是女人做,在天賜家不但若息會做這些活,易子德也會做。天賜家也不光男人主外,女人也主外。因此,天賜家干活的家伙總不是單個的,而是成雙的。
”天賜睡著了,你去把板鋤修理一下,等會兒去地里做活路?!叭粝⒌?。
易子德想也沒想就去后邊屋里拿出兩把鋤頭,在門口用竹片搗掉鋤頭上沾著的泥土,又在門口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把鋤頭把兒洗得锃亮,探頭到門邊朝里吆喝道:”天賜他娘,鋤頭弄好了,我們可以去干活了。
若息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天賜睡得正酣,便輕手輕腳地走到窗戶旁,拿下了撐窗戶的桿子,又出了門,把門鎖好,接了易子德遞過來的鋤頭,朝著易子德朝南邊走去。
兩人和往常一樣,穿過圍繞在村子邊的竹林,又下了一個坡,這邊是村子的邊緣了。放眼望去,四進全是田地。蔥蔥郁郁的玉米稈上搭著一個個飽滿的玉米,天花金燦燦的一片,引來了成群的蜜蜂四顧環繞。碧油油的小麥已經開始出穗了,田地的下邊靠近小河的地方,多半種的水稻,水田里的稻苗也和麥苗一樣開始有稻穗了,稻穗一出便引來了蜂擁蝶繞。還有東一疙瘩西一旮旯的菜地里種了各色各樣的蔬菜,有韭菜、菠菜、娃娃菜、白菜、洋芋……站在山的半山腰上,下面的概況便一覽無余了。
易子德看到二哥和二嫂在玉米地里鋤草,便叫了一聲:“二……哥……”山谷里立刻傳來了回聲,但二哥并沒有聽見,繼續和二嫂一面講話,一面鋤草。
“叫什么叫,人家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你那兩個哥哥對你哪有一點兒兄弟情義,年輕的時候盡欺負你這老實人。你還嫌他們太瞧得起你了,如今還要去招惹他。”若息道。
易子德道:“若息,怎么說的話,兄弟是同氣連枝的。父母亡,長兄為父,長嫂為母。況且他們和往日已經不同了,那兩斤熟牛肉和一壇五加皮可以為證?!?/p>
若息手提鋤頭,撅起嘴唇道:“大仇恨倒忘記了,小恩惠卻記住了,你說你是什么人呀。”
易子德看了看妻子,雖然若息已經四十出頭,但看起來還像二三十歲的女子,風韻未減,秀色怡人。
易子德忍不住問道:“若息,你說什么呢,我們親兄親弟的,能有什么大仇恨。”
若息斜著眼瞪了易子德一眼,道:“我們相識那會兒,你們兄弟分家產,你說有哪一間好房子、哪一塊良田是分給了你的,你種的幾塊地還不都是我跟你后來開荒開出來的。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真沒想到我向若息怎么嫁了你這樣一只軟毛毛蟲。”
易子德聽了最后一句話便不好意思地道:“向小姐說得極對,我以后一定對你好?!?/p>
若息又白了易子德一眼,道:“你別氣我就好了,誰還貪圖你對我好。你只要好好的把天賜養大,讓他將來能有出息,娶個乖巧的媳婦兒,有個好家庭,我就是死了也會含笑九泉的?!?/p>
“你看你,動不動就是活呀死的,年輕時候的性格一點兒也沒變。依我看,天賜一定是個不尋常的孩子,說不好我們將來還要享他的福呢,那時候你我頭發都花白了,天天在家逗孫子玩兒?!币鬃拥抡f得沾沾自喜,道,“你說那該有多好。”
若息又沒好氣地道:“瞧把你樂的,趕快干活去吧?!比粝⒁贿呎f,一邊推易子德。
兩人從歪七扭八的田間小路走過,越下去便越低,直到身影消失不見。
下晌的陽光還頗為毒辣,熱辣辣地把田里的麥苗曬得醺醺欲睡,曬在人的皮膚上真有種被灼燒的感覺,幸而花香村的婦女們出去干活都帶了頭巾,包住了臉頰。
易子德的父親叫易開山,易開山昔年算命,那算命先生說他將來會絕嗣。易開山便大出金帛,請問那算命先生有什么法子可禳除這個災禍,那算命先生說他將來給兒子取名字的時候一定要加上一個“子”字,或許在些許年后可得到一個棄嬰作為后裔。后來易開山結婚,生下三個兒子,他按照“先富貴而后有德”的觀念給大兒子取名易子富,二兒子易子貴,幺兒子易子德。誰知易開山取名竟有先見之明,在他死后不久,三兄弟要分家財,大兒子最有能耐,一口氣分了父親一半的財產,加上這些年的經營,就成了村里的富戶。二兒子易子貴不敢和大哥爭衡,但眼見弟弟還小,便趁機分了剩下的八分財產。惟有易子德年幼,又極懂得禮儀,無力和大哥、二哥爭財產,只分得幾間舊房和村子邊上的幾塊菜地。
紅日西行,光陰摩挲著萬物的身體悄然而逝,一刻也不準停留,而就在這分分秒秒中又有多少人在發生著變化,曾經年少氣盛的人,誰會相信自己的頭上會添了幾絲白發。
天賜躺在床上隱約聽到有人在敲門,卻不想起床走過去答話,直到人走后不久,一泡尿憋得天賜直難受,他才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把尿尿到夜壺里。屋內的光線十分弱,看東西要加上幾分感覺和猜測。天賜撐起窗戶,屋里頓時明亮了起來。天賜剛睡醒,眼睛倍加清醒,看東西也分外清晰,看見的東西似乎比往常的更加明晰可愛,細微末節也都能辨得清楚。一覺醒來,中午時的三分醉意全然不見了,頭腦也清晰了不少。
天賜朝窗外看去,恰有幾只白鷺被歸來的農人驚起,飛往小溪邊覓食。成群不知名的鳥兒在空中織成一張鳥羽網,紛紛投向遠處的山林。陽光斜射在小溪里,溪水瀲滟,淙淙遠流。
“不知道天賜怎么樣了?!遍T外傳來了放鋤頭、掏鑰匙和詢問的聲音。
“大半在睡覺,不然他早嚷嚷了?!?/p>
天賜早聽出是爹娘的聲音,道:“娘,爹,快開門,我早醒了?!?/p>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見到天賜,若息那沒有表情的臉霎時由陰轉晴,若息笑嘻嘻地對天賜道:“悶壞了吧。”
易子德看著母子倆,順手拿了若息右手上的鋤頭朝后邊屋里走去。若息從屋里拿出木盆,去門口舀了些水,把頭上的頭巾去掉,用水沃了面和手,去里屋換了件素凈的衣服,出到外面來,渾然一個活脫脫的美人樣兒。
“餓壞了吧,天賜,娘吃給你做飯?!比粝⑴呐奶熨n稚氣的小臉道。
“嗯?!碧熨n摸摸肚子道。
易子德也從后屋走過來,洗了手和臉,換了干凈衣服,剛才的俗氣也一分不留。他走到藤椅前,拿出他未琢磨完的書。天賜也掇來一個凳子,看著爸爸讀書。這時候,若息走進門來,看著兒子望著爸爸的書,便道:“天賜,你若是想看書,就把父子教的功課溫習一下吧?!?/p>
“哎,娘,我知道了?!碧熨n去柜子旁掏出書包,抱出來放在桌子上,摸出一本書來讀。天賜看書不比父親,易子德看書總是把文字細細琢磨,好比在牧場放馬,遇到草便停下來讓馬兒吃一回。而天賜看書完全像是在賽場上跑馬,只求一路跑到終點,中途最好不停留。按照天賜的這種看法,那本教科書早被他看過一回,里面的意思只了解了四五成,帶到課上父子一解析,便可以了解六七成了。
天賜覺得教科書又呆板又死氣,讀來讀去沒什么味兒。便對父親道:“爹,把你的《楚辭》借我看會兒?!?/p>
“在書架上,自己去拿吧?!?/p>
天賜果然拿了一本來讀,不承望里面生字不少,得時不時地問問咬文嚼字的父親。易子德也喜歡兒子看書,在他看來,不讀書的人都有幾分俗氣,只有讀了書,這幾分俗氣才能褪去。只要天賜一問他,他便認真答應,還細細地講解一番。讀了一會兒,天賜覺得有些吃力,但里面的句子寫得真是字字珠璣,自己越看越癡迷。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了母親炒菜的聲音,若息大著聲音道:“子德,準備碗筷,吃飯了。”
易子德合上了書,對天賜道:“天賜,別看了,吃飯了。”
天賜也合上了書,把書包拿走。易子德從門后取出一塊抹布把桌子擦好,擺上筷子。才片刻工夫,桌子上便擺上了三碗飯和兩盤子菜,三個人你一箸我一口,一會兒就把飯菜吃得罄盡。
吃罷飯,天賜探頭望望西窗,已日沒西山了,夜色一分分凝重起來。
易子德點起一根蠟燭,借著燭光把碗筷、盤子洗干凈。燭光太弱,不足以照清楚書本上的字,所以易子德沒有看書
若息在屋子里呆了少時,覺得聊無興味,便搬個凳子坐到門前的石臺階上。天賜看媽媽走了,也搬上自己的專用小木凳子坐到媽媽身前。若息輕輕地把天賜兜在自己懷中,鬢角垂下的發絲覆在天賜的額頭上。
天上一輪弦月高掛,有淡淡的月光照在地上。
天賜母子倆坐在房檐下,有屋檐的遮擋,月光照不到他們。
夏日的晚上天氣十分炎熱,那數不盡的蟲兒似乎也耐不住這樣的熱,叫聲此起彼伏。
易子德在屋中呆了一會兒,見母子倆都在門口,便也拿了個木杌加入了他們。
天賜指著天上的星星道:“娘,那是什么星?!?/p>
“那是牽牛星。”
“中間那條白帶子是銀河吧,不知道織女星在什么地方?”
“銀河那邊的就是?!?/p>
“爾獨何辜限河梁,說的就是這個吧,我在爹的書上也了解到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牛郎和織女雖然都是天上的星宿,可他們一年才見一次面,哪像爸和媽,天天在一起,比他們幸福多了?!?/p>
易子德聽了兒子的話,干笑了一聲,道:“兒子說得對。”
“我們娘兒倆說話,你插什么嘴,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子?!比粝懙芍鄣馈?/p>
“娘,你這么漂亮,想年輕的時候一定有不少男孩追求吧?!?/p>
若息斜眼看了易子德一眼,道:“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富家子弟追求我,不過我都沒答應。”
“那你是怎么看上爹的呢?”
易子德嘻嘻地道:“天賜,你不知道哇,你爹年輕的時候是多么的帥,真的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追求你爹的女子從村頭拍到村尾也拍不完。”
“呸?!比粝⒊厣线艘豢诳谒?,道,“不知道當初是誰涎皮賴臉地追求我,都怪我當初瞎了眼,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二五眼。”
天賜聽到母親這樣說,忍不住笑出了聲,伸出食指在稚氣的臉上劃了幾下,這是這里表示“羞”的一種手勢。
易子德氣短,便說道:“天賜,你娘能看中我,說明我還是有獨特魅力的,正所謂‘氣華女人來,無華妻走開’嘛。”
“爹,有人來了。”天賜指著前面稀稀落落的竹樹道。
“好像是大哥,他怎么來了。”易子德一面說,一面向前去迎接。
“大哥,你怎么來了?!?/p>
來人聽見,便道:“子德,你快回去吧,不用來迎接我了,我正要到你那里去呢?!?/p>
若息和天賜依舊坐在凳子上,若息道:“天賜,等會兒你大爸來了要把嘴巴放甜點兒,喊聲大爸?!?/p>
天賜點了點頭,少時,來人與易子德到了房檐前,天賜依照媽媽的吩咐,叫了聲:“大爸好。”
易子富道:“天賜,你今年該有十來歲了,你長這么大,大爸也沒來看過你幾次,真是對不起。這次大爸給你帶了兩只燒鵝、二十個咸鴨蛋,以后你要什么盡管來問大爸要,只要大爸有的都可以給你?!?/p>
“快,趕快謝謝大爸。”若息攛掇天賜道。
“謝謝大爸。”天賜道。
“乖。”易子富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燒鵝和咸鴨蛋送給了天賜,若息在天賜的背后替他接了。
“若息,你給哥拿個凳子出來?!币鬃拥碌?。
若息把大哥送來的禮物放進了屋里,又拿出個凳子給大哥。易子富坐下來對天賜道:“天賜,你堇紅姐姐說你在學校里很調皮,上課老打盹兒,還不聽夫子的話,你這樣可不行呀?!?/p>
“大爸,文夫子講得太慢了,他說的我基本都懂,所以才……”天賜道。
易子富捋了捋髭須,道:“大爸也不是怪你,只是要你明白尊師重道的道理,夫子再怎么不濟,你也要放尊重些,這樣顯得我們易家的孩子是有教養的,免得落了人家的閑話。”
“大爸說得對,我以后不那樣了?!?/p>
易子富雖然一把年紀,但身子骨還算硬朗,精神也還十分矍鑠,頭上隱約有幾根白發。他驀地看了看若息,道:“弟妹,這些年來跟著子德過了不少苦日子,你對他一直是不離不棄的,子德有你這樣一個妻子是他的福氣。剛才送過來的東西我本來下午就要送過來的,誰知到了這里門鎖著,敲了門也沒人應,我才走的?!?/p>
若息有些摸不著頭腦,早上受了村長的批評,按常理來說大哥和二哥肯定回來數落老三,不料今日他們卻相繼來送東西,真是“人到中年情反常”。若息當下回應道:“子德是個老實善良的人,對我又一向要好,就算是平常吵吵嘴、嚼嚼舌根子,他都讓著我,這樣的好男人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我怎么舍得離他而去呢。況且我們又有一個機靈乖巧的兒子,我還要看他長大成人呢?!?/p>
易子德一聽若息在夸自己,心理甜得跟吃了蜜一般,只是他在一旁并不出聲,而是仔細聽他們講話。易子富含著笑容道:“弟妹說得對,我們兄弟三個就子德最有涵養了。”
天賜在媽媽懷里聽著他們講話,初始還聽得津津有味,不想白天的覺睡得還不夠,睡意像潮水一般有一波沒一波地涌來,腦袋時不時靠在母親的手臂上。若息干脆把天賜抱起來,讓他睡在自己的懷里。
易子富聳了聳肩膀,轉過頭含笑地對著易子德,想要說什么卻羞于開口。易子德見況便開口道:“大哥有什么事盡管說,我洗耳恭聽便是?!?/p>
“子德啊,昔年分家的時候,大哥對不起你們兄弟倆,尤其是你?,F在大哥老了,想起年輕時候的霸道勁兒,還不時的感到羞愧呢。我想啊,大哥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家里的陳年谷子也堆了幾大山。三弟你生活向來清淡,我想把村南邊的一大塊地都分給子德你種,你看如何。”
易子德大為驚愕,道:“大哥,這不妥吧。我們雖說生活清貧了些,但將就一下還是過得去的。村南邊那塊肥地是大哥年年耕種得來的,我們不敢奢望?!?/p>
“子德,你一定要接受。爹臨終前告誡我們仨兄弟以后要和睦相處、共持家業,只可惜他老人家尸骨未寒,我這個做大哥的就占了大便宜?,F在想想,我真是大不孝,三弟要是不接受這點兒菲儀,便是要我做個不孝之子。況且咱們易家僅剩天賜這點香火,若是我們不把天賜照顧好,我們怎么對得起爹呀。你不管自己,你也要為天賜和若息想想?!币鬃痈徽Z重心長地道。
易子德忖度了片刻,終于還是笑道:“既然大哥這樣說,那我真是卻之不恭了?!?/p>
易子富見三弟答應了,笑道:“今年地里種了不少糧食,現在都結實了。今年耕種的糧食都歸你,另外再送你兩頭耕牛。”
易子德道:“謝謝大哥?!?/p>
易子富見弟弟并沒有不接受,才松懈下來,宛如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務。坐了少時,易子富起身向弟弟和弟妹道別。若息即刻對易子德道:“子德,你送送大哥吧?!?/p>
“不用了,這條路我熟識得很,閉著眼也能走回去。”易子富捺住易子德的肩道。
月色照著易子富遠去的身影,祥和又寧謐。
易子德看不見大哥的身影了,回過頭來對著若息笑。若息道:“天賜睡著了,我把他放到床上?!?/p>
若息隨即起身,抱起天賜走向里屋。易子德坐在房檐下看著遠方、聽著蟲吟。不多時,若息走出來,拿只凳子坐在易子德身邊,她的手緊緊握住丈夫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檐外的月光安靜地照著大地,溫柔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