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離西邊那個最高的山頭近在咫尺了，易天賜回家跪了一個時辰，易子德的氣才消。若息挎著籃子帶著天賜準備去摘些菜回來。易子德道：“若息，我陪你去吧。”

若息道：“不必了，有天賜陪我就行了。”

母子倆出了門，走了一段林蔭小路，過了歪七扭八的田間小路，披著一身霞光往下走去。

天賜面含疑問地道：“娘，為什么不到村子邊上的菜地里摘些菜回來，而跑到老南邊去？”

若息道：“村邊上的菜是以備不時之需的，像遇到下雨什么的才吃近處的菜，今天這大好的天氣，自然是找遠處的了。況且那里的菜多些，我們可以多摘點兒回來。”

“哦。”天賜也去過那里，那是爸媽在無人看覷的一塊樹林里開出來的一片地，地雖然還算肥沃，就是偏了些。

天賜母子倆下了一塊田地，便到了小溪邊，順著小溪走了一截，那小溪匯入了一條河中，這條河便是流芳河。河畔有許多樹，每逢春日，河畔便百卉爭艷妍、萬花斗艷，東風襲來，水面上便落滿了花瓣，河流宛如一條繡有花紋的帶子，好看異常。這樣的光景每年要到四月初才會消失。這個時候是孩子最高興得時候，一放學便到河邊來撿幾朵花瓣，夾在書中留作紀念。看一看鋪滿花瓣的河面，回家總會做一個美好的夢。有時田里種莊稼的人干活干得累了，也會坐下來看一看這光艷十足的河面，之后，心里仿佛又有了希望，對著流芳河淺淺一笑，再拿起鋤頭繼續干活。花香村里的人都對這條河情有獨鐘，老一輩人把有關這條河的傳說講給下一代，孩子們都當了真，總想在這條河里尋找點兒什么，可惜始終沒有尋到，但這條河沁人心脾的美麗熏染了他們，讓他們誠實正直地成長。

“三月流芳四月盡，世間河流此最黁。何時水光最瀲滟，數盡流光晚共晨。這是爹做的詩，說的就是這條河流，可惜現在已經不是春天了，那光艷艷滿河的花朵是看不到了。”天賜道。

若息一邊走，一邊道：“明年哪，明年依然會那樣的，到時候娘陪你看。”

“一歲時光捻指盡，年年流芳一般馨。待到明年此光景，寧似今年菩提心。明年的那個時候我會是什么樣子呢，爸爸也說‘去年不與今年同’，明年我就長一歲了。”

若息嗔怪道：“天賜，別像你爸爸那樣善愁善感的，那樣會害病的。怪道你小時候體弱多病，原來都是你爸爸熏染的，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

“娘，聽村頭的秦老婆婆說，很久以前這條河里有條龍唉。這條龍曾經出現過，被山上的神仙降伏了。”

若息道：“這都是老人家編的故事來哄小孩子玩的，世界上哪有什么龍，要是有龍的話早就出現了。”

母子倆走一路，說一路，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木橋邊，天賜先跨上了木橋，若息緊跟著上了。那橋離水面有一人來高，天賜望了一眼，在水中見了一條魚，忙對母親道：“娘，這河里有魚耶。”

“走吧，別看了，回去晚了你爹會說的。”

天賜聽母親的話，往木橋的另一邊走去。這橋頗長，兩邊都是依地勢而搭，河中間有一個橋墩，整座橋是由五六根木頭并排搭建而成，就算兩個人并肩行走也還很寬綽。木橋的另一頭也和橋的這一邊一樣，兩邊都是樹，這些樹中，間或的有一兩棵果樹，樹上結著累累的果實，由于樹太高，也沒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摘樹上的果實，一年到頭，這些樹上的果實不是掉下來被石灘上的鳥兒啄食盡了，便是婁在了枝頭。

不幾時，天賜到了橋的另一邊，拽著一根樹枝跨上了土埂子，這要借助外力才能邁上去的一步，母親卻輕而易舉地走上來了。過了流芳河，這邊便是另一座山了，這山天賜也很熟悉，叫亂石山。山上怪石突兀，亂巖縱橫，尤其是這座山的上半部分，幾乎看不到一點兒土壤，全是凸凹不平的石壁，卻不知為何，石壁上沒有土壤也能生出些蜷曲不直的樹木，倒掛在石壁上。這里是村里人最瞧不起的瘠薄之地了，所以易子德開墾這塊地也沒人來跟他爭地盤。開頭也確實難開墾，易子德選了山中間的一塊地，一把火把他選定的地盤燒得精光，只剩下一片白地。這山不愧是亂石山，地里的碎石鋪了一地，易子德就順著山勢把石頭往下丟，但有幾個大個兒的石頭到現在還佇立在他的地里，巋然不動。經過這幾年的耕種，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塊地也能種啥出啥，并不比村邊上的肥地遜多少。

天賜和母親朝上走著，都是走慣了山路的，有的地方雖然荊棘叢生，卻也都行走無礙。地就在山腰上，地里蔥蔥郁郁的玉米已結了實。兩人穿過玉米地，有一塊半人來高的石頭立在地里，石頭的右邊是一爿菜地。若息放下籃子，在地里選擇了幾樣菜放入籃里。天賜見地里有黃瓜，便對母親道：“娘，黃瓜可以吃了吧，我想吃一個。”

“自己去摘吧，記得要洗干凈了再吃。”若息一邊說，一邊手指向右邊道，“那邊有一眼泉水，你自己去吧。”

“哦。”天賜記得這眼泉水，順著母親的手勢走過去了，靠近泉眼時，可以聽到細細的流水聲，泉水從石頭上流下，落下幾尺，像一個小型瀑布。

天賜借著泉水把黃瓜洗了個遍，正準備吃，忽然聽到空中呼呼聲大作。天賜抬頭一看，遙遠處三道豪光從遠處的山頂疾馳向這邊，頂前面一道黑光，離黑光約百十米，后面青黃兩道豪光并排而馳，似乎在追前面黑色光團里的東西。但天賜沒看出來，見此光景，高興得對著母親道：“神仙，神仙啊，娘，神仙來了……”

若息也聽到了空中的呼呼聲，挎起竹籃抬頭向后一看，見三團光向自己這邊馳來，不禁驚愕起來，尤其對前面那團黑光有幾分忌憚。若息起身欲躲到玉米地里，不期那團黑光眨眼間到了身前，黑光里的赫然是一只像人的狐貍，看來是只狐貍精，但它只是初具人形，身上和頭上的皮毛還沒褪去，多半是修煉還不到家。那狐妖一手抓住若息的右手，一手扣住她白皙的脖子。方才追它的兩道豪光也就在這一刻停了下來，落了地，是兩個修道的年輕人，一男一女，手中各持一柄仙劍。

狐妖面向這兩個修道弟子道：“你們落花門不是自詡正道，以拯救蒼生、除邪扶正為己任嗎？你們倆若是再前進一步，你們就等著收她的尸體去稟復你們的師傅吧。”

若息被狐妖掐得說不出話來，斜著眼看天賜，示意他躲起來。天賜見母親在狐妖手里被整得動彈不得，剛才的欣喜猛然被冷凍了起來，接著怒火中燒，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勇氣，劍眉緊顣，齜著牙道：“死狐貍，放下我娘。”

天賜一頭說，一頭拔腿向狐妖沖來。狐妖見狀，欣喜萬分，道：“又一個來送死的，我要多一個籌碼了。”

這邊執劍的男子道：“小兄弟，慢著。”說罷，一道幻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攔住了天賜。

那執劍女子柳眉一挑，道：“狐妖，你好歹也是修煉了一百年的，今日拿個凡人做掩護，若是傳出去，以后你在妖界也會被同類看不起的。”

狐妖道：“我放了她，你們能放了我嗎？”

那男子按住天賜的肩，道：“只要你今后不再濫吃人、害人，我們絕不為難你。”

天賜來勢洶洶，被那男子輕輕一按，身體便莫想再前進半步。天賜想著母親的安危，心里急得火燒火燎，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面目猙獰。突然從天賜的身上騰生出一抹黃，這抹黃漸漸生長，變長擴大，最后將天賜的整個身體都裹在其中。天賜眼中射出兩道藍芒，不知從何處來的力量，宛似最原始的召喚。這一剎那，那執劍男子的右手被彈開，只見一團黃色光罩朝狐妖沖去。

執劍男子一驚，手中小孩脫手而出。兩個修道的弟子見黃色光球朝狐妖而去，大為驚訝，對視一眼，都不明就里，簡直不敢相信。

狐妖見黃色光團中一個小孩直伸拳頭向自己擂來，它根本不放在眼里，長滿黃毛的手指向前一點，一個黑色光球直擊向黑色光團。那黑色光球才一觸及圍繞在天賜周圍的黃光便被反彈回去，不偏不倚地擊中了狐妖的右眼。狐妖疼痛難忍，立馬放開了掐住若息的那只手，捂住眼睛。天賜就在這眨眼間已沖到了狐妖身前，一拳直擊向狐妖的右臉。狐妖猝不及防，被尅翻在地。

那個執劍男子從懷里掏出一根金黃色的繩索，往狐妖身上一丟，那繩索見妖便捆，把個狐妖捆得跟根木頭一般。

天賜見母親安然站在旁邊，狐妖已就縛，自己心中的怒氣也除了，黃色光罩逐漸淡化，直至消失得和空氣一樣透明。方才跑得太快，用力過猛，那種力量根本不是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現在雙腿發酸發痛，右手也痛得直打顫，兩只眼睛又有些酸澀。天賜蹲在地上喘著粗氣，后腳跟直發抖，汗水浸濕了額頭。

那修道女子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器具，器具上的圖紋還頗為古老，她揭開器蓋，器口對準狐妖，一團淡白色的煙從器具中冒出，把狐妖裹進器具中。

若息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崇敬不已。平時偶爾也看到這些像神仙一般的人云里來霧里去，今日親瞻神仙面目還是第一回，那男的長得倒是一般，不過看上去卻非常年輕，像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女的面色白皙，一副正經人模樣。

若息屈膝萬福道：“多謝神仙救命之恩。”

那女的扶起若息道：“請起，無功不受禮，就你的是你兒子，我們只是見勢行事。”

天賜抬起頭，勉強站起來，雙腿依舊在發抖，看著兩位神仙一般的人物道：“兩位神仙，那狐妖呢？”

那修道女子指著方才那個器具，道：“在這個煉妖壺里面呢。”

天賜圓睜雙目，好奇心陡起，在那個被稱作煉妖壺的器具上瞅了幾眼，怎么也不相信偌大的一個妖物就在這雙拳大小的一個器物中。天賜道：“神仙姐姐，我可以摸一下這個煉妖壺嗎？”

那修道女子伸出右手，把煉妖壺遞到天賜身前。天賜用手撫摸著壺身，頓時一股純陽之氣襲向手心，剛才的疼痛因這股純陽之氣的來襲似乎減輕了幾分。天賜越摸手越覺得舒服，到底是仙家寶貝，出來降妖伏魔以外，竟然對人還有療傷的功效。從煉妖壺傳來的溫陽之氣通過天賜的手心傳遍了全身。天賜剛才那由于打妖怪而受傷的身體也漸漸好轉。

那修道女子似乎有意要天賜撫摸，任憑他摸。才一會兒工夫，天賜就覺得神清氣爽了，剛才疲勞的身軀也變得輕活了。天賜用手掂量那煉妖壺，開始用四分力氣，那壺紋絲不動；又用八分力氣，也半分不動；復用了十分的力氣向上托，也別想抬動那壺纖毫。

天賜愈發奇怪，道：“這壺怎么這么重，還有溫度？”

那女子道：“這壺里面裝有天地玄陽火，能焚天地間一切物體。此外，它還是療傷圣品呢。”

天賜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感到舒服了，隨即又滿腹疑惑，問道：“能焚天地間一切物體？為什么不連壺殼也一起焚了呢？”

那女子笑道：“小弟弟果然聰明睿智，這壺殼乃是幽冥鬼冰鐵，用幽冥圣火鍛造而成，也只有這等寶物能耐得住這樣兇戾的火。”

天賜又道：“狐妖在里面該化成灰了吧？”

那女子道：“這狐妖少說也有一百年的道行，就這樣化為灰燼了也怪可惜的。所以我們在這壺中添了兩儀煉丹卦和陰陽取精訣兩種功法，凡有妖物，一入這壺，便要苦受火煉、失精、滅靈之苦九次，直到魂喪精亡，被煉成九轉金丹為止。”

天賜又問：“你們要它死也容易，干嘛非要煉什么九轉金丹呢？”

那邊的男子道：“小兄弟，你別問了，我們還要回去稟復師傅們呢。這些問題就算給你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

“師妹，天色不早了，我們送他們過河后就回去吧！”男子又道。

“好，師哥。”那修道女子道。

那女子看若息心尚有余悸，道：“請你倆把眼睛閉上。”

天賜把眼閉好，感覺被人提了起來，耳邊風聲四起，才一轉眼工夫，腳落實地，前傾的身體被人拉住。

“到了，把眼睛睜開吧。”

天賜睜開眼，真不敢相信在這么短的時間就到了流芳河對岸，轉身回望，母親還在身邊。若息也望著天賜，讓天賜說：“謝謝神仙姐姐、神仙哥哥。”

天賜謝完，對兩位修道男女的瞬間轉移之術大感興趣，便道：“神仙哥哥，能不能教我些武功，我就想學你們短時間過河的本領。”

“小兄弟，那可不行，本門功夫從不外傳。你若有心，過一段時間我們落花門會到你們花香村去收徒弟。你如果有緣，會成為本門中人的。”那男子道。

“師兄。走吧。”那女子手中的仙劍霍地飛出，劍身上青光大盛，女子跳上寶劍，連人帶劍破空遠去。

天賜抬起頭，只見青黃兩道光芒并排而去，已去得很遠了，才一展眼便沒入了傍晚的云霧之中。若息回想剛才的一幕幕，真不敢讓人相信，還不到一個時辰就讓人經歷了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過程，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救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看似平凡的兒子。若息盯著兒子的臉，面上有著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悲傷的神色。天賜被盯得母親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摸自己的臉，卻什么也沒摸到。母親依舊這樣看著自己，眼角不覺滑出了一滴淚珠。

“我臉上有東西嗎？娘為什么這么盯著我呢？娘為什么哭呢？”天賜道。

若息回過神來，道：“沒什么，看到天賜，娘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

“是神仙嗎？”天賜追問道。

“走吧，今天的事別告訴你爸啊，最好你誰也不要告訴。”若息道。

一向疼愛兒子的若息面上不快，沒等兒子就邁開步子走了。

天賜道：“哦，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天賜說完，若息已走到前面去了。天賜一邊跑上前，一邊道：“娘，等等我。”

母子兩個依照來時的路往回走，走到離家不遠的竹林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就連那殘余的一抹晚霞也漸漸沒了蹤影。若息一路沒話，天賜想說話，但由于腳上沒母親走得快，也住了口，只顧著跟上母親的步伐。進入竹林后，若息猛然轉身，一改方才的冷漠，面色祥和地對天賜道：“天賜，你爹對你嚴格、對你狠了些，都是對你好，你知道嗎？”

天賜見母親由悲作喜，自己也高興起來，道：“我知道，我一點兒都不恨爹。”

若息用虎口捏住兒子的脖子，和兒子并肩而行。未幾，到了門口，房門大敞著，房內一根白蠟燭閃爍著硬黃色的光芒，桌子邊上放著一本書，一個人坐在藤椅上賦閑。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坐在藤椅上的易子德嗔道：“若息，怎么去了這么久，不就是那一點兒路程嗎，費這么長時間，叫人焦心得很。”

天賜興奮地道：“我們遇到……”

“大驚小怪，莫成你們遇到神仙啦？”易子德道。

若息猛地拍住天賜的肩。天賜才記起剛才路上母親不讓自己說的話，便道：“爹，我們遇到麻煩了。”

易子德把天賜拉到燭光下。天賜面目尚好，只是衣衫不整，易子德方信了天賜的話。

易子德忙問：“天賜，給爹說說你們遇上什么麻煩了。”

若息見丈夫追問得緊，便上前問天賜解圍，一把拉過天賜，道：“天賜，娘去做飯，你幫娘摘菜。”

天賜連蹦帶跳地出了門。易子德在燭光中看著天賜出去，不禁長嘆一聲，道：“還是他娘對他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