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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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曾經(jīng)何時,每讀這闕《江城子》,心中便有一種莫明其妙的痛楚難以自禁,矇眬之中,仿佛見到了明月凄照短松崗,荒丘孤塋側(cè),只身黯然客,肝腸寸斷時。
想著想著,眼中就流出了淚,恐又怕人看到了取笑了去,忙用帕子擦了去,然后卻又獨自盯著燈花兒發(fā)呆。
那個時候,我還是濟南佛山下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夏紫薇,家境雖然不如外公在世的時候富裕,爹還是沒有回來,但是我娘在,有金鎖在,我們一家子也是過得開開心心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會為了東坡先生這首跟我沒有絲毫相干的悼念亡妻的詞而傷心不已?若說是被詞曲所感染,卻也離我的生活太過于遙遠,怎會猶如身受?
想來,是我“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便同我娘每每對我說的那樣:“紫薇,你的性子兒象娘,也是這般的多愁善感。這種天性,能讓你比他人多了些悟性,能做出些絕妙的詩詞文章。卻這樣的性子也容易讓自己受到傷害。娘既希望你能在詩詞文章用心,卻也不希望你太過于癡迷于詩詞文章。娘不想讓你成為第二個夏雨荷,這樣,太苦了自已了!”
可惜,我當時并不懂得娘話中的意思,只是撒著嬌,依偎在娘的娘中,看著娘雖經(jīng)歲月蹉跎,卻依舊高貴美麗的臉,羨慕地說:“娘,成為第二個您有什么不好嗎?如果紫薇能象娘一樣漂亮,象娘一樣寫得好詩詞,象娘一樣彈得好七弦,那該有多好啊!這樣的話,娘高興,紫薇,也高興,怎么能說是苦了自已呢?”
娘摟著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的愁緒重了些,目光望向了遠方,幽幽地說了句:“多情自古傷離別,只恐相思催人老。”
后來,在娘的臨終之時,我終于知曉娘和爹的故事,明白了娘的擔憂從何而來,娘只是擔心我源自她骨子里的那份多愁善感會誤了我。
我在娘的靈前暗暗發(fā)誓:娘,您放心,將來,不管遇著多大的挫折,紫薇也一定會堅強的!紫薇一定不會成為第二個您的!
在與金鎖從濟南到北京的路上,我們吃了已經(jīng)吃了很多的苦,后來又經(jīng)歷了種種地磨礪,我不得不命令自己變得堅強,所有的人都感嘆且敬佩著我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一個人,竟然有著一般女子做不到的堅強。
想來,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只有爾康,我的爾康,他才真正的懂得我,在經(jīng)歷了我失明時的無助、崩潰之后,明白我的堅強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我只是在偽裝著我的堅強,只是為了所有關(guān)心、愛護著我的人不為我擔憂罷了!所以,這幾年來,爾康一直用心地呵護著我,不讓我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可是,爾康,如今你已不在了,誰來保護我的脆弱?誰來維護我的所謂的堅強?
可是,爾康,如今便算你已不在了,我還要保護著我的脆弱!維護我的所謂的堅強!因為,還是我們的東兒需要我的保護啊!
阿瑪和額娘雖然說心中也是跟我一樣的痛,可他們畢竟還有爾泰,還有塞婭與珍兒。東兒,我可憐的東兒,他只有我了啊!別人雖好,怎么代替得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沒有爾康的我,能支撐得了多久?
娘啊,您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卻始終無怨無悔,這是因為您還有可等、可盼的人,這是因為您還能時不時地從他人的口中聽到皇阿瑪?shù)南ⅲ阑拾斶€平平安安地在這個世上!可是,可是,可是,我呢?便是連這個“等”字,這個“盼”,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場癡人說夢!
不,不,不,我是連夢也不曾有過啊!爾康,他,他,他何曾入過我的夢?
爾康,你為什么狠心如此?爾康,我……我好生地怨你!怨你連個在夢中與你相見的機會也不給我!
爾康,我知道你一定要不想讓我在夢醒之時會瘋狂地尋覓你的蹤影,不想讓我在失望之后更加重了悲傷!
可是你不知道啊,爾康,我是寧愿瘋狂,寧愿痛斷肝腸,還是多么多么地渴望著能再見到你含笑的眼,深情的臉,便算只是片刻的綺夢,也強過長夜漫漫獨自盼天明的好,因為到了天明,我又不得不強打精神,扮演固倫明珠公主、福家的長媳。
爾康,皇阿瑪說清緬戰(zhàn)爭中,你是個功臣,已經(jīng)追封你為固山貝子了,他們說這是無上的殊榮,因為這是貝子中最高的爵位,僅次于阿哥們的貝勒,而我也因為你,被封為了固倫明珠公主,雖然我在名義上還是皇阿瑪?shù)牧x女,還是入不得宗室的族譜,可如今天下之人,誰不知道我紫薇公主?誰不知道我是皇阿瑪?shù)臏婧_z珠?
好個固倫明珠公主!爾康,你的紫薇現(xiàn)在的地位可是僅次于和敬姐姐了!爾康,這樣的榮耀,你喜歡嗎?
我不喜歡!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絕對不喜歡!我寧可將這一身的榮華,換回一個活生生的你!而不是在昨天,陰雨綿綿的清明,我身著固倫公主的服飾,撫摸著你巍然屹立的墓碑上的名字,心中淌著血,眼中卻已經(jīng)流不出一滴兒淚水,只是喉頭如火燒般地刺痛時的哀愴!
我好怨,可我能怨誰?我怨老天,老天已經(jīng)成全了你我的夫妻情緣;我怨皇阿瑪,皇阿瑪已經(jīng)給了我他所能給的一切,就算這一切都不要我想要的的,可皇阿瑪畢竟還是我的父親,我怎能去怨自己的父親?是他給了我生命啊!我又怎敢去怨一個皇帝?福家、我們的東兒,將來還要在這大清皇朝生活下去的啊!
所以,我只能能怨你,爾康,是你不遵守我們的所有誓言;爾康,是你拋下了我們的一切情濃!
但是,我也不敢怨你太多,只怕這怨氣太重,累及了你魂魄難安,禁不得奈何橋畔歲月漫長,而淡薄了相思無邊!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如今,我算是全明了!他朝黃朝路上逢,爾康,到那時,你可還識得紫薇的發(fā)如雪、顏如霜?
我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一夜一夜地數(shù)著更漏,一點一滴地蒼白了容顏。
菱花鏡里芙蓉面,昔日郎君帶笑看。如今,如今,如今,如今,與誰看去?
小軒窗,懶梳妝,罷妝奩,卻花鈿,干涸胭脂少玉粉,黛筆猶在畫眉誰?
“大少奶奶,您吃些東西吧?這是小廚房剛熬好的百合粥,是您最喜歡的。”
一碗猶自冒著熱氣的粥奉到了我的面前,百合的清香味兒撲面而來。
我看著眼前端著粥碗的侍琴,原起了那年在千佛山下的舊居,侍琴也是這樣的端著姜湯進來,爾康哄著我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心中一酸,難里還吃得下去,只說了一句:“先擱著吧。”
侍琴急了,求道:“大少奶奶,福晉吩咐了奴婢,一定要看著您吃下去!您就多少用一點吧,您這樣茶飯不思的,別說福晉見著了會心疼,便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心中也……”
這許多日子以來,也真是難為了他人六個人了,特別是琴棋書畫四個丫頭,我哭她們也哭,我吃不下飯,她們變著法子弄些我喜歡吃的,用盡心思求我保重身子,輪著班整日整夜地守著我,還要幫著照顧東兒,個個都消瘦了許多,這份兒情,雖已經(jīng)超出了下人對主子的用心了。
唉,罷了,我便算要苦了自己,也沒有理由要苦了她們。
我接過碗兒,在侍琴的笑逐顏開當中執(zhí)起調(diào)羹用了幾口,忽覺有些許的暖風兒拂面,原來是司棋打開了窗子。
昨日清明雖說斜風細,今兒個卻是陽光明媚,窗外院子中早開的花兒傳來陣陣幽香,原來是春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然來到了。
此時,我卻見不得這春滿人間,我的心已經(jīng)走不出了數(shù)九嚴寒,我的生命中怎么還會有大好春光?這春天為什么要這么早的到來?難道也是在可憐我的自哀自憐?
許是司棋見著了我臉有慍色,嚇得忙關(guān)上了窗,低著頭說:“大少奶奶,奴婢只是想打開窗子放些光線進來……”
自打司棋的舅舅達木爾跟隨爾康去了前線卻連尸身都沒有找到,她的外婆查嬤嬤到我跟前大鬧了一場之后(詳見第二部《還珠續(xù)事之永燕愛》),司棋的心中便存了愧疚,在我面前說話行事更加小心了三分,如今想來也是如此。這開窗一事,她原是好事,我自個兒心結(jié)難解,怎可遷怒于其他人?
“無妨的,司棋,你盡管打開窗兒罷了,這屋子也該透透氣了。”我收拾起自已的心情,又問:“東兒呢?”
“東兒少爺在西跨院與珍兒小姐玩呢,福晉、二少奶奶和奶娘都在,大少奶奶您就放心好了。”司棋應(yīng)道。
原來在爾泰的院子中,有這么多人圍著東兒,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東兒聰明,雖然我們只是對他說爾康去了很遠的地方,但他從來不問我他的阿瑪什么時候回來,想必東兒早明白了爾康不會再來了,只是東兒笑得比以前少了許多,也不纏著阿瑪騎大馬了,小小的年紀時不時地獨自發(fā)呆,卻還要拍拍小胸脯說:“額娘,您放心,東兒不哭,東兒是男子漢!東兒會象阿瑪一樣保護您的!”
爾泰一家從蒙古回來之后,我很少去爾泰的西跨院,便是去了,也須有額娘陪著。為這,額娘常常勸我:“紫薇,雖說照著規(guī)矩年青的叔嫂是要避避嫌,但我福家卻不大講究這些,你和爾泰、塞婭原先便時時在一處的,如今你也該去他們的屋中散散心也好,總強過你老是悶在這兒的好些吧?”
額娘,你如何會知道,爾泰他……爾泰他當年對我原本也是存了些心意的,雖然他從不沒有吐露過,但我又怎么不知?雖然那只是少年時代的一些小心思,爾泰如今也是一門心思地對待塞婭,尊我為長嫂,語言上也從來不曾輕了半分的,但我還是須保持著距離才好,這人心,是世上最難防守的呵。
我不去西跨院,塞婭卻經(jīng)常帶著珍兒來東跨院陪我說話,她性子跟小燕子有太多的相似,想著什么便說什么,我也愛聽她跟我說些蒙古草原上的風土人情。直到那日她脫口而出:“紫薇,我們草原上還有‘兄終弟及’的規(guī)定呢……”
話一出口,她便不說下去了,借口著給珍兒拿吃食離了我的身邊。可我的心中卻被她這半句話說得反而明鏡似的。
是啊,塞婭的性子雖說跟小燕子有些相似,但她終究不是小燕子!塞婭是蒙古的公主,她的所見所聞怎么與小燕子相同?她再無心機,卻也有公主的智慧啊!
這“兄終弟及”這四個字不管是有心說給我聽也好,還是無心為之也罷,總之是給我提了個醒。
紫薇,你如今是個未亡人啊!事事還須小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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