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豐二十年。時值仲春。
帝都桃花妖冶如昔,悉數滿了三千株的枝椏。
暮色漸浮,朦朧處繁花沉墜,碧池疏影橫斜,攪一池黃昏。水面蒸騰著金色,隨鵲鳴聲裊裊上升,一株桃躍然臨于池上,遒勁不失柔媚。
細索枝條輕吻水面,桃瓣浸透著碧水清魂,撩開層層水漪,無聲無息。
女子面如桃花,略有酡紅,愜然臥于樹上,玉般無暇的纖手提著一精致酒壺,在余暉下小壺通體透明,泛著淡光,隱約看到其中的液體不停晃動著,醇香消彌,沁得花朵微醉。
細膩透白的足映著粼粼波光,輕劃水面,恣意在水面畫圈兒。
不看容貌,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右眼眼角處的一顆墜淚痣,嫣紅如血。
精致鎖骨微露,她輕將視線由彼岸山巒移至水面,無悲無喜,甚至連手松開玉壺,瓊漿迸濺的聲音也未曾流入雙耳。
她輕輕闔上眼。
“是你太天真。”
“不得不說,瑤水兮這祁滄第一青樓培養出的花魁,很合我意。”
“這霽…是哪個霽,昌…又是哪個昌?”
“你不僅是名冠祁滄的妓女韶尹,天下四美之一的醉雪梨仙,你還是冠絕天下的霽昌公主,天下誰人不知,祁滄的霽昌公主是個十六年不出慶云殿的病秧子,敢情慶云殿搬青樓來了?”
“你我相識一場,不如你來伺候伺候我這兩名屬下,讓他們教教你這個清倌兒該怎么取悅男人。”
“不要…不要…”女子拼命搖頭,面露痛苦,額頭上已沁出了汗珠。
“小姐…小姐?”
“啊!”韶尹猛然睜眼,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她低頭環顧四周,自己仍坐在桃樹上,酒壺落在地上,瓊漿灑了一地,而樹旁那個穿著青花布裙嬌俏可人的小丫頭正帶著擔心的目光瞅著自己。
思緒霎時回歸,她恢復了鎮定:“只是魘著了,沒事兒。怎么了,苒蘅?”
“那日小姐在屏玉河邊偶遇的公子來了。”苒蘅一臉嬉笑,頗有深意地望著她。
“哦?”韶尹挑眉,勾唇一笑,媚然天成,“魚兒上鉤了?”隨即跳下樹撣撣裙子,明媚昂首,拍拍手道:“回瑤水兮。”
瑤水兮乃祁滄國第一大青樓,在七國之內也是可位列三甲的勾欄之一,雖不在祁滄都城汴梁,卻處在祁滄最為繁華的濟城。出自瑤水兮的姑娘,不僅精于琴棋書畫,吟詩作對,品茶論道亦是好手,祁滄人皆以能在瑤水兮狎妓最為風流,不過這風流的代價,則是成百上千兩白銀的花銷,尋常百姓有些個閑錢想偷腥,斷不會到這銷金庫來。夜夜恒舞酣歌,即便已過拂曉,仍可聽到醉意朦朧的恩客方從樓里出來,踉蹌著消失于長街。
“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這條坐落著瑤水兮的街,被稱為“常歡”。
穿過長廊,步入薔薇園,薔薇蔓生的樓閣依水而建,春風一至,煞是好看。
韶尹小心翼翼地推開菱花格雕花門,繞過玉屏風,轉而上樓。她撩起珠簾,穿過掛滿朱色琉璃燈的長廊,淡紅色光影幽幽投下,如夢似幻般綺麗異常。
走廊的盡頭,一股淡香撲面而來,透過墜著珠簾的圓拱門,隱隱可見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眺望窗外的風景。靜美如畫。
她眼中閃現詭魅,從袖中掏出一塊面紗,遮住了半張臉,面紗右下方繡著蓓蕾初綻的梨花,分明的白色透著抹光澤,生生讓人一眼便在紗上瞧出這幾朵梨花兒來,巧麗靈動的緊。
她故意放沉了腳步,在快要觸及珠簾時,男子猛然回頭。
“公子,奴家來晚了。”韶尹眼角染笑,蓮步輕移。
“原來姑娘真在這里,叫我好找。”撩起珠簾,方看清楚男子那張清秀儒雅的面龐,只用了一支白玉簪將墨發挽住,一身白色錦袍襯得他風度翩翩,不過看起來年齡似乎有些小,也只能稱其為少年。
“那日在河邊看見姑娘,恍如得見畫中人。”少年面色微微泛紅,“姑娘可還記得我的名字?”
韶尹不禁嗤鼻,又是一個思春少年,又是一句老套的開場白。
名字嘛…叫什么來著?完了…韶尹嘴角一抽,面紗遮著,才沒讓他看出笑的有多牽強。既然記不得,就施個美人計好了,這種小毛孩,本小姐還是不在話下的。
“公子…”韶尹眼波流轉,淺笑晏晏,款款向其走去,走得甚是穩當,當然指的是前幾步。 “啊…”韶尹裝作不小心踩到了裙擺,身子直往前傾,面帶受到驚嚇的慌張。
“小姐小心。”一雙骨節分明且修長的手托住了她的雙臂。
嗯?離少年尚算結實的胸膛好像還差一步,經過計算,走到第四步再倒,按理說是正好躺進他懷里的…無妨無妨,些許小失誤不影響大局便好,韶尹在心底嘆口氣,片刻間又恢復之前的模樣,不過現在多了幾份盈盈欲泣。
在緩緩抬起頭與其對視時,指尖不注意地那么一拽,面紗倏然而落,搖曳的珠穗投下陰影,點點覆在那張令人窒息的面龐,秀眉彎出恰好的弧度,且細且長,未褪青色的櫻桃,隱約透著的胭脂色,染紅她小巧微翹的唇,最為靈動的便是她眼角那顆紅痣,將一雙水眸襯得嫵媚流光,只要一笑,那顆墜淚痣便顫巍巍地,像三月最先盛開的桃花。
她看到面前男子的眸子瞬時亮了起來。
不錯,上鉤了。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知公子可嘗過煙絮酒的滋味?”韶尹不動聲色地離他遠了些,坐在蜀錦圓桌旁,與他相對。
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落于韶尹的眼里。
這招欲擒故縱玩得著實巧妙。
“實在不瞞姑娘,文湛并非祁滄人,煙絮酒聞名祁滄,卻千金難得,文湛還未曾有機會嘗過。”
韶尹心里一笑,一看便是個足不出戶的書呆子,祁滄人慣會享受,濟城又以富人居多,多是乘畫舫賞歌舞之余順帶撇幾眼景色,斷不會像他愣頭愣腦地乘一葉扁舟在屏玉河美其名曰欣賞風景,在祁滄都難嘗得到的煙絮,他又怎能嘗得到。
韶尹輕擊玉掌,不一會兒苒蘅便端著酒壺進來了,這默契好的匪夷所思。
“公子既是遠道而來,前日又與公子在屏玉河邊偶遇,相遇便是緣,奴家敬公子一杯。”
那酒壺白玉青花,印有纏枝牡丹,內有機括,可裝兩種不同液體。苒蘅聽罷小手順著圍成弧形的酒柄往下一摸,食指順利地硌到一個小小凸起,托起酒瓶即將傾倒前略微一按,晶瑩透明的瓊液匯成涓涓細流,倒入韶尹面前的白玉瓷杯中。
“真是好酒,聞著便覺得沁人心脾。”韶尹一口氣沒憋上來,差點笑噴出去。
這哪里是酒,分明是水,恭維人也不帶睜著眼睛說瞎話的。
余光瞥見苒蘅的手微微顫抖,暗贊苒蘅好定力,只是手抖而已。
“她怎么面色發紅,是發燒了嗎?”文湛一臉疑惑地盯著苒蘅,像是要把她瞧出個洞。
韶尹順著他的視線往上一瞧,苒蘅一張俏臉似是憋著笑,泛起酡紅,但理智命令她不許笑,她就只好把嘴揚起的弧度硬生生給撇下去,這一揚一撇間,面目的猙獰感就淋漓盡致地體現了。
韶尹嘴角一抽:“無礙的,公子,這小丫頭昨個夜里睡覺沒關窗,涼風吹多了,面上有點抽搐。”
苒蘅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看過大夫了沒有,發展成面癱就不好了,今后教她怎么嫁人。”文湛的語氣甚是擔憂。韶尹再瞟一眼,苒蘅手上的青筋暴出來了。“面癱俗稱吊線風,一般癥狀是口歪眼斜,看她尚能眨眼,想必還沒到那種地步。”文湛補充道。
這哪跟哪啊?面癱什么時候出來湊熱鬧了。韶尹滿臉黑線。
余光一掃,就見苒蘅兩腿一抖,夾著鏤空金花的托盤,飛速地消失于長廊盡頭。
韶尹深吸一口氣,笑道:“小丫鬟不懂事,奴家敬公子一杯,賠個不是。”“姑娘哪里的話,莫要見外。”
“煙絮果然名不虛傳,醇香濃烈。”
“小女子再敬公子一杯,不枉我倆相識一場。”
“對…對,酒逢知己千杯少,姑娘真是海量,文湛也不能落后。”
酒過三巡,韶尹看文湛雙眸已籠上一層迷離,水潤潤的,倒真有幾分可愛,趴在酒桌上,不知喃喃自語些什么。遂站起身,走至文湛身邊,一雙柔夷撫上他的肩頭。
文湛身軀一震,抬起頭癡癡地望著眼前擁有如花笑靨的佳人。
“公子醉了,奴家扶公子上床歇息。”文湛眼帶朦朧,點點頭,在韶尹攙扶下緩緩站起來,頭卻暈的厲害,房梁上綴著的淺紫色軟煙羅都跟著旋轉,步子邁得小且不穩,半個身子幾乎全壓在韶尹身上了。
韶尹咬咬牙,腹誹道怎個這樣沉,看著倒挺清瘦的,酒喝多了體重也跟著上去么。
終于挪至床邊,剛想著喊苒蘅把他搬上床,但見他膝蓋猛一打彎,背著燭光的他忽的俯下身去,韶尹只覺得眼前光線都被遮住了,還未來得及閃躲,“砰”一聲,兩人都栽倒了床上。
這下她再也不用喊苒蘅幫忙了,他不僅自己倒在了床上,還買一贈一地把自己也捎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