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相識一載,初見時她是光風霽月的明媚女子,一身煙青色云繡裙衫,兩只翡翠手鐲,光艷照人。
那是個大清早。
那天恰好式微醫館放假,韶尹不用起個大早,十分暢快地睡起懶覺來。隱隱聽到樓下蹬蹬蹬上樓的聲音,一個枕頭砸過去,精準地砸到了苒蘅的腦袋。
“小姐…瑤水兮大門口有個人指名要見你…”
“不見!要見我的人多了去了,他算哪棵蔥,說見就見的…”
“是個女人…”
“她家相公不在我這,告訴她等她相公能出得起一夜千金的價格再來找我理論!”
“她沒相公……”
“沒相公就……。”韶尹頓了頓,把捂臉的被子從臉上拿開,一臉疑惑,“那她來干嘛?”
“小姐您起身看看不就知道了?”
等韶尹穿戴好往瑤水兮迎客樓一站,樓下那喊了半天有點偃旗息鼓之象的女子,像打了雞血似的,咽了咽唾沫,開口道:“你就是韶尹?”
韶尹睡眼朦朧地點點頭。
帶著三分挑釁,兩份蔑視昂首道:“天下四美中杳杏菱女和疏影梅靈非我祁滄人,暫且不論,今日我定要和你決個高下,教世人知曉醉雪梨仙的名號不過爾爾,本姑娘名號才是應該放首位的!”
韶尹靜立半晌,打量著下面張狂的那抹煙青色,神色慵懶,云鬢微亂,恰是這股淡然漠視在氣勢上就壓了弦歌一頭,好半晌一陣溫婉女聲傳來,不緊不慢,如梨花艷靜籠月,酥軟人心:“不知閣下是?”
“你…你不知道我是誰?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誰?”樓下嬌俏的女子指著自己的鼻尖,氣得直跳腳,衣角的青色瓔珞隨著起伏擺動,小臉泛起紅暈,一臉不忿地仰著頭。
本就覺著樓上這個仙子般的女人看著飄渺不定,不好猜度,心中已有些發怵,后又覺著人家仍是大家閨秀般,自己卻像個十足的潑辣貨,氣勢上就低了一截,如今人家這不咸不淡地問一句“你是誰?”登時一盆水澆透了弦歌的心。
她四顧發覺看熱鬧的越來越多,抹不開面子,咬咬發白的嘴唇,瞪了韶尹一眼,嘴上的氣勢卻不如眼上氣勢來得強:“我是汴梁羽秀江山的弦歌,‘密葉青煙蓮妃顏’說的就是我。”
韶尹眸中終于漾起了淺淺的漣漪,日光一照,剔透如美玉,冰亦如美玉,似乎從未容下她般,居高臨下時,一種渺小卑微之感猛然在弦歌心里滋長。
“碧蓮妃子?”樓上女子徐徐問道。
弦歌下意識點點頭,猛然發現這動作無異于聽話的小狗,立時停下動作,真想扇自己兩巴掌,心下已知這是不戰而敗了。
周圍已有指指點點,如今再站下去,明日傳遍祁滄的便是碧蓮妃子挑釁醉雪梨仙不成,成為笑柄之事。
韶尹皺了皺眉,隨即莞爾道:“‘有朋自遠方來,韶尹甚喜,弦歌妹妹帶著羽秀江山的招牌來,咱們瑤水兮也不好怠慢不是?快請進樓一敘,姐姐盼這一天真是好久!”
弦歌懵然被瑤水兮的姑娘請進了樓,進了人家的地盤更不好發作不是,撇撇嘴,只得順著玉京的謊話繼續編,說到最后連她自己都覺得此行是為締結羽秀江山和瑤水兮的青樓情分來的了,畢竟她年紀輕輕便成了羽秀江山花魁兼主人,自有不少人向她請教。
“這個賬本嘛…自然請專門的賬房先生…價錢?自然貨比三家…”
“怎么不算貨?有買有賣的,他賣的是勞力嘛…”
“咱家的胭脂都是專門定做的,那家店專供皇家用品…”
“那胭脂搽了,保管年輕十歲,行,回頭給你帶幾盒試試…”
…
弦歌暗暗腹誹,我到這來敢情是免費傳授如何做好一個老鴇的,想知道我怎么經營羽秀江山的?門都沒有。
被里三層外三層包的透不過氣兒的弦歌沖出瑤水兮后,只有兩個想法,一是以后繼續找韶尹的茬,二是一定要偷偷摸摸地找。
一來二去,韶尹對弦歌這種拿別人家當自個家的行為就見怪不怪了。
關系熟了后,弦歌自然要斥責一番,那天讓她當眾沒面子著實太不地道,后來她才得知她那日好巧不巧正趕上玉京午睡,硬是把人從周公那里請來,除了眼神迷離些,懶得動嘴些,腦筋轉得慢些,韶尹實在無法對樓下這個蹦跳著穿得像牡丹園里青衣唱戲的角兒有任何正常反應。
斥責不成,弦歌又總結出個教訓,午睡時間莫要來吵這祖宗,說什么都會是一副煙雨迷離置若罔聞的樣兒。
二人雖親密無間,韶尹卻透徹得很,弦歌并不只是潑辣,那些表面的東西她裝的十足十,任個稍微聰慧的人思量一番,能僅憑弱女子之軀,將羽秀江山經營成汴梁乃至祁滄數一數二的青樓,該有多少手段,那日初識她做了多少戲在里頭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的一顆九曲玲瓏心,有時連韶尹自己都自嘆弗如。
而聰明如弦歌,又怎不知韶尹的底細,二人日后便把話說開了。
直到今日她還記得去年她們小聚時的一番話。
那天夜里,弦歌第無數次輕車熟路地摸進韶尹廂房,一屁股坐在榻上,摸起那盒佛手酥大吃起來。
韶尹嘆了口氣:“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祁滄是這個男人的天下,我在這里的任何地方都脫不了他的控制,承景與祁滄正值對峙時段,貿然前往承景會引起多事之人猜忌,如今之計是前往云羅,那里以女子為尊,少有戰亂,謀個生活應該沒問題。”
“去云羅也好,免得這些煩惱。等我大仇得報,便去云羅投靠你,到時你可要收留我,咱倆相依為命。”弦歌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邊吃邊點頭。
“總是不告訴我是什么仇,誰知道你要不要報一輩子啊,若是我一孤家寡人等個十年八年都等不到你,著實浪費了我的大好年華,我兒也說不定一輩子從我肚子里出不來了。”
“嘁,想男人就別拿我當幌子,你就是半老徐娘了往街邊一站都有萬兒八千的俊俏小子伸長脖子捧著金子等著娶,叫你兒子放心,就說是他弦歌姨娘說的,根本不用擔心出不出得來的問題。”弦歌白了她一眼,唆唆手指。
“光我一個人加把勁怎么行,你也要加把勁啊。”
“放屁!老娘又不和你生!”
“噗…”
韶尹喘喘氣,笑罵道:“你個嘴上沒把門的,我說讓你也趕快找個好男人嫁了,我兒還等著娶你家姑娘呢。”
原想著弦歌怎么反擊,不料語罷只得滿室寂靜,弦歌身形一滯,眼角閃過一絲黯然,牽起埋藏于心底眠于塵埃仍明晰異常的往昔,張了張嘴,半天才淡淡地回了句:“那便不要等了吧,有一個人幸福也是好的。”
臉上已掛不住笑,卻還是勉強使自己漸趨蒼白的面頰保持方才明艷的樣子,裝作無事散漫,可誰都看得出,她在意那段往事到何種地步。
那段往事,其實韶尹也不甚清楚,只是知道,她以前在云羅生活過,和一個男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是那個男子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這么多年來再未出現過。
其實說實話,這種事情太像話本子里寫的了,她著實不太相信。
可是每次看她真真兒似的捧著那塊男子方巾發呆,又覺乎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再到后來,許多年后,發生了那么多事,她再也不曾看見過弦歌那張明媚動人的臉上,有過那樣真實落寞的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