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槐樹據說是這個村子的守護神，在魏青葵講述的故事里至少有五件與它有關。樹洞里的蛇影；怨婦的哭泣；老人的嘆息；樹干上莫名出現的傷痕；十幾年如一的夢。
這些故事魏青葵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是她相信其中必定有幾件是真的，而對于最后一件，那個“十幾年如一的夢”她抱著十分的肯定。
因為那是她的夢。
從懂事起在每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她都會做一個夢，夢境相同。在夢里她從家里徑直走出來、一直走到老槐樹樹下，從老槐樹的下面傳出小女孩哭泣的聲音，她想走近些、更仔細的聽聽，腦袋卻撞到什么東西，抬起頭看到眼前垂吊著一具穿戲服長衣的尸體，尸體的腳上穿著一雙粉色的繡花鞋。
魏青葵說她很長時間都不懂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在每年的同一天做同一個夢。但是她現在好像明白了。
她有一個姐姐，那個比她大八歲的姐姐在七歲時夭折。
她堅信那個在她夢里哭泣的小女孩是她的姐姐，她認為因為某種原因姐姐的靈魂沒能超度，所以每年的每年托夢給她向她求救。
“姐姐是被惡鬼害死的，那只惡鬼到現在還糾纏著她，所以姐姐不能超度。”我還記得魏青葵說這話時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姐姐托夢給我，告訴我是那個穿戲服的鬼害的她。那個鬼是幾十年前被村子里的人吊死的，他成了鬼就是因為無法原諒這個村子里的人……一定是他害了姐姐，我能感覺到姐姐的尸體就在樹根底下……”
“尸體？”
“那個時候沒有找到，姐姐去山腳下拾柴，然后就再也找不見，當時只找姐姐捆好的柴禾?！?/p>
“也許她并沒有死而是被人販子誘拐了也說不定?！?/p>
“我媽媽也這樣說，但是不是的，姐姐已經死了，我知道。”
“即便真如你所說，你要我幫你什么？”
“我聽到了……”
“……”
“……小米和幽靈說話，我聽到了。在秋季運動會結束后，在單杠后面的亭子里，我聽到你和幽靈說話，小米能看到幽靈是不是？”
“那么久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可能只是在自言自語?！蔽腋杏X到自己的指尖在發冷。
“不是的，雖然沒有看見但是我清清楚楚聽到，不是自言自語，那不是你的聲音。小米，求求你幫幫我，我不會讓小米受到傷害的，我會保護你，絕對絕對！所以求你幫幫我。”
“有專門做這種事的人，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們？”
“我找不到……已經找了好久，但是我沒有很多錢，我老家很偏僻，離得很遠的師傅根本不愿意過來，而且我不想媽媽知道……如果找了陌生人媽媽一定會察覺的。媽媽一直說姐姐是被拐騙賣掉了，雖然找不到但是一定還好好地活在世上……她有時也懷疑姐姐是不是已經死了，然后就偷偷的哭……我不想媽媽再傷心。”
“……”
“我會繼續找愿意去我們村子的師傅的，所以小米求求你幫幫我，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樣做。我很害怕，每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姐姐都會來找我救她，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不要再繼續說下去。如果你能找到愿意去你們那里的師傅……我說不定也會過去……只是你和我的話也是什么也做不了?！?/p>
“……嗯，我知道了，我會努力尋找的……謝謝你，小米……”
兩天前魏青葵在電話中告訴我她終于找到愿意幫她的陰陽道大師。
所以我來了？不，這大概與我來不來沒有關系，從一開始我就堅信自己沒有能力幫她，更沒有想要幫她的打算。
我不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只是我很想知道她請來的高人到底有多高。
“小米！”魏青葵背著雙手微笑，她笑得有些勉強，臉色蒼白疲倦。
“你真的來了……”她說。
“嗯?！?/p>
“昨天雖然給你打了電話……”她搖搖頭，笑道，“你冷不冷？今天零下十二度，穿裙子不冷嗎？”
“還好?！?/p>
她走過來牽我的手。
在我們繞過老槐樹走了很遠之后我還能聽到那男孩的炮聲。
魏青葵的家在村子盡頭，齊腰的籬障圈圍出極大一塊土地，一共有四座房屋——前后并排兩座，左右各一座。房子前面和西面住著人家，后面很遠有幾座白色的山，東面可以望見被冰封的大河，河的對岸是大片的土地，一眼望去白茫茫的除了雪什么也沒有。
“進來吧?！彼崎_門，帶我向正中間那座房子走過去。院子里一群鵝正在悠閑地散步，見到我進來大叫起來，有兩只伸著脖子跑過來想要擰我兩口被她拍手趕走。
“別怕，沒事的?！彼铱熳邇刹嚼_門逃進室內。
雖然開了燈屋子里還是有些暗，很普通的裝飾，火炕，桌子，衣柜……看起來不普通的只有炕上坐在矮方桌后面的一個相當高齡的老人和窗臺上一排怒放的向日葵盆栽。老人身材矮小，身上穿著紅底兒黃花的棉襖，銀白色的頭發打理的十分仔細，雖然滿臉皺紋但是看起來精神飽滿。
身邊的青葵突然屈膝跪到炕沿邊對著老人磕頭：“姥姥好，這是我中學的同學，叫米小米?！?/p>
在她向老人介紹我之前老人的的目光就一直盯在這邊，表情眼神好像是在生氣，看起來像要跳起來給我一巴掌。
——這可能是因為我不曾見過這樣高齡的老人，在氣勢上輸了。
摘下帽子，學魏青葵恭恭敬敬跪下：“婆婆新年好?！?/p>
老婆婆繼續盯了我半分鐘，然后慢慢點了點頭。
呼——我松了一口氣，暗暗慶幸她沒有使出什么必殺技。
“馬上就要吃飯了，你要不要洗洗手？我領你去廚房？”青葵對我說。
我點頭。
與市區樓房的洗手間不同，普通民居的盥洗處一般設在廚房的一角，廁所則遠離住房建在院子里。
拉開廚房的門，熱浪伴著飯香菜香撲面襲來：一口被掀開的大鍋里坐滿白面饅頭。蒸汽騰騰撲出，旁邊灶臺上擺了二十幾個盤子，盤子里裝著各種炒菜。
扎著圍裙的女主人在灶前來回忙碌，一面將饅頭撿到盆里一面照顧著另一口鍋里的菜。在她旁邊坐著個男人，正低著頭往灶坑里添木柴。
“媽！米小米來了！”青葵大聲說。
“啊，”女人手里還拿著勺子，她向這邊轉了下身子，“一路上凍壞了吧，這么老遠來看望小葵，真辛苦你了，我們小山村也沒什么好招待的，等明天讓小葵好好陪你轉轉?！?/p>
“天氣預報說了明天天氣好?！鼻嗫业剿兀钢赃厭煦^說：“你用我的毛巾，粉色的……先把耳機摘了，免得弄濕……香皂在這邊……”
伴著炒菜“嘩嘩”的聲音，魏青葵的媽媽說道：“小葵，一會兒直接端了飯菜回去，餃子在碗柜里。媽媽一時半會忙不完你和小米陪著姥姥先吃吧，吃完了就回房休息，小米累了一天，睡覺前你給她泡碗姜糖水免得感冒。”
“我知道?！鼻嗫饝焓謱⑼牍窭_。“小米，等下幫我拿幾樣。”她對我說。
“對了，小葵！你早上來的那個男同學是不是還沒回來？你找找他看，不要走丟了……”
“沒事，中午他給我打電話說天黑前回來……小米，你拿這些，端不端的動？”
把毛巾掛回原來的地方，我走過去，碗柜旁的高腳圓桌上有兩個四方茶盤，每一個茶盤上都擺放著三四個盤子，放著饅頭、餃子、炒菜。
我端起其中的一個，沒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魏青葵嘴里說著：“媽，我們回去了?！庇媚_推開木門。
在回去的路上魏青葵笑著問我：“是不是很激烈？”
“你的家人很多？”
“沒有，只有五個人，姥姥、爸爸、媽媽、小姨和我……剛剛燒火的是我爸爸，他不太愛說話?！?/p>
“那些飯菜十幾個人也吃不完。”
“嗯，我們村子里有專門負責祭祀槐樹神的人——只是普通人，不是專門修行的道士、法師，因為正月里他們一直在忙碌著主持祭祀，所以由我們其余的人負責他們的飯菜，村子里一共有四十三家，除去那些負責祭祀的人的家里，剩下的輪流招待。”
“今天輪到你們家？”
“嗯?！?/p>
吃過晚飯外面已經完全黑下來，聽不到鵝叫，周圍一片死寂。
院子東面有棵樹，樹上掛著只大紅燈籠，幽幽的燈光垂直投下淺淡樹影，在樹下擺放著一只供桌——上面有些水果和香燭。
“小米……我想對你說一件事?！?/p>
“你房間有插座吧？”我說，“借我用用?！?/p>
“哦……走吧?！睋奈铱床磺迥_下的路她細心牽住我的手。
走在漆黑的路上，青葵說：“我的房間在后院，后院有三間房子，平時除了我我小姨也住在后院，但是你不用擔心，門都開在外面，不會相互影響的……”
“啊?！?/p>
“怎么了？”
“我撞到什么……”
她將我向自己身邊拉過去一些：“那邊是障子（籬笆），撞到哪里了？疼不疼？”
我揉揉自己的小臂：“不。”
“對不起，路有點窄，你走的時候靠近我些?！?/p>
“太黑，什么也看不到?！?/p>
“是啊，而且明天就是晦月……”
“剛剛是你姥姥的房間？”
“哦？是的，不過有時候我爸媽或者小姨也會去那邊住，姥姥年紀大了，一個人怕不安全?！?/p>
“向日葵是誰種的？”
“你是說花盆里那幾株？那是我姥姥的寶貝，姥姥每年都會種幾盆，觀賞用的，不結籽，我房里有去年的瓜子，你要不要吃？我們這里是個小型的葵花籽產地，如果你八月份過來就可以看到遍地的向日葵，可漂亮了……”
“哦，我好像踩到什么?！?/p>
她伸腳試著也踩了踩，道：“不用擔心，是米?！?/p>
“米？”
“是的，我們村子里的人家每年都會在門前撒些米，前院也撒過，被鵝吃掉了……小心點，前面有一道門，我去開。”
她摸索了一會兒將門推開。
終于有些光亮。從三面窗子漏出的光照亮半個院子。
有人靠著中間那扇窗子站立，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在一瞬間青葵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硬，她放開我的手走過去對那個人彎腰行了一禮。
“可以嗎？”聲音簡略、低沉、年輕。
“我知道了，”青葵態度虔敬：“請到我房里來?！?/p>
她回頭喚我：“小米，我介紹你們認識?！弊叩阶筮吚_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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