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五十五分。
我等在青葵家門外,一只手拿著面包另一只手端著咖啡。口袋里的手機從半小時之前就一直在震動。
將最后一口面包塞進嘴里,隔著籬笆我看到青葵從她姥姥的屋子里推門出來。她低頭望著手里的手機,然后放到耳邊。
我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她抬起頭。
目光相對我向她舉手示意。
“你去哪了?”她含著責(zé)備的口氣跑出來,“為什么不接電話呢?”
“嗯……不知道,我可能把手機落在你房間里了。”
她捅了捅我的口袋。
口袋里是還在震動狀態(tài)的手機。
“哦……我原來不是MP3……”
MP3不會震動。
她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嘆了口氣:“你去吃早飯吧,我在這里等明師傅。”
我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將剩下的咖啡一口飲盡。
“……已經(jīng)吃過了。”
“你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的?為什么不進去?”
“我有點怕院子里的那些鵝……被咬一下好像會很疼。”這是真的。
“那你為什么不打電話叫我出來幫你?”
為什么?
“不需要。”我說,用透明膠帶封住空罐子的口然后將它放回背包里。
陸明走過來——從河岸的方向——穿著紅色運動服,斜跨白色單肩背包,兩手插在褲兜里,兩寸長短發(fā)有些凌亂,眼底帶著黑眼圈。依舊是一副貧弱又無精打采的樣子。
“明師傅早上好。”青葵極恭敬的向他打招呼。
陸明將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早上好。”眼神飄忽閃躲了三次以上。
“然后呢?”我問。
會合之后應(yīng)該做什么?
他的手指向村子——越過幾座民居在村子的中心有一棵樹。
那棵老槐樹。
青葵說:“很多年前,在最動蕩的那幾年,村里的人都變得瘋狂,他們將唱花旦的男人吊死在這棵槐樹上。男人死后不久村子里就發(fā)了一場瘟疫,瘟疫使很多人死去,自那之后便產(chǎn)生一種說法:大槐樹是這個村子的守護神,將男人吊死在槐樹上是褻瀆神靈,所以降下懲罰。”
“看的出來這個村子的信仰很虔誠。”
青葵說:“還有另一個傳說。”
“這一個比剛剛那一個時間更久遠,聊齋里常見的故事。傳說在清朝,村子里有一個有夫之婦與大槐樹相愛,后來她的丈夫找來法力高強的人將大槐樹封印了起來。”
“為什么大家會更相信第一種傳說?”
“你怎么知道?”青葵訝異不解。
“你之前已經(jīng)告訴我老槐樹是你們村子的守護神,而且一旦遭到褻瀆就降下災(zāi)禍明顯是神喜歡采取的行為,在第二個故事里它只能說是樹精。你們?yōu)槭裁锤嘈诺谝粋€故事?”
“看到了,”青葵的聲線顫抖了一下,“大槐樹上,穿著花旦衣裝打扮的男人,村子里好幾個人都看到過……”
“從夢里?”
青葵搖頭:“我只在夢里見過,但是幾十年來一直都有人看到過他,姥姥說在她小的時候甚至有人在白天看到他。”
“不是女人?傳說的故事大多會與事實有所出入甚至完全走樣,說不定那個與槐樹相戀的女人為他殉情,那是那個女人的靈。”
花旦本就是女性的角色,而且戲服和清朝女式服裝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是花旦,”青葵說得肯定,“因為他坐在樹上咿咿呀呀的在唱戲。”
我望著眼前這棵老槐樹。
來的時候我沒有看它一眼,因為不好的感覺始終沒能減輕。我小心翼翼地躲在青葵的影子里,直到從它旁邊過去又走了很遠也始終沒有看它一眼。
槐樹比想象中更加巨大,5個人手拉手圍抱的粗細,樹皮粗糙黢黑,枝干扭曲橫亙交織,頭冠傘狀。
如青葵家中一樣,槐樹下擺放著貢品,但是規(guī)模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整只的成年豬羊被當(dāng)成貢品的樣子。插在香爐里的燃燒著的香有一米左右手臂粗細,巨鼎香爐里面和周圍落了不少香灰。
“這種香長3米,直徑5厘米,從正月開始一直燒到月末,因為是特制,一枝香可以燃12個小時。落下的香灰大家收集起來拿回家等到清明或者七月十五灑在院子里。”青葵解釋說。
陸明從剛才開始就在樹周圍的地上用黑色粉筆畫著什么,看起來像是符文上的字又有些不一樣,字符散射排布整體形成八卦一樣的圖形將大槐樹圈點在內(nèi)。
他畫的很快,但是好像要畫很多。
終于畫完,陸明站起走過來,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只黃色紙封,紙封外面畫著一個紅色的簡體小人兒。
托紙封于掌上,他對青葵說:“把手放上來。”
青葵依言按上去。
陸明抓住她的手翻過去使手心沖下,然后捏著她一根手指在紙上飛快地劃一下。丟開青葵的手,翻掌收起紙封。
趁陸明走向他剛剛畫好的字符,我問青葵:“他對你做了什么?”
青葵搖頭:“不知道。”伸出那支粘了黑色粉筆灰的手指:“啊……破了。”那根手指的指肚慢慢滲出血來。
陸明將青葵的血涂在了那只信封上,而且是涂在信封的小人兒上。
似曾相識的儀式。
我向陸明身邊走過去。
陸明半跪在地上,在扣放的紙封左右畫寫符文。
“我想你一定不會不愿意讓我看看剛才那只信封。”我笑得很甜。
他頭也不抬,低聲說:“不是詛咒。”
“那就讓我看看。”
他動作停下,左手抬起用大拇指托著下巴拇指橫在兩片略薄的嘴唇中間好像要咬一下似的,扭頭斜著看我。
如果換別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過去,因為被斜著眼睛看一般都會很不舒服,但是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家伙貧弱的臉和表情看上去如此煩惱無力,甚至讓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壞事。
“我要看看。”我說。
“好吧,我知道了。”他說,“但是你不能看。”他拾起信封將青葵叫過來。
“怎么了?”青葵問。
陸明轉(zhuǎn)身背對著我。
“你檢查一下。”他對青葵說。
“哦。”青葵答應(yīng)。
過了一會兒陸明回頭對我說:“可以了吧?”
我向遠處走一些,然后站在那里。
青葵跟過來。
“怎么了?”
“沒什么。”我說,“里面看了?”
“看了。”
“有什么?”
“姐姐的生卒和名字。”
“除了關(guān)于你姐姐的信息還有別的嗎?”
“沒有……啊……信封外面那個小人兒被斜著畫了一道,用我的血。”
“不行嗎?”她問。
“應(yīng)該沒事吧,不是你的生辰,而且他沒有理由詛咒你……”陸明是接受青葵的委托來的,應(yīng)該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但是……大概是我太多疑了。
籠罩在老槐樹的影子底下讓我很不舒服——極不舒服。
“詛咒?啊!我想起了,好像聽說過用小人兒詛咒什么的。”她掃了陸明一眼,說,“應(yīng)該沒問題吧,他是大師嘛。”說完笑笑。
她看著我還想說什么,這時候陸明叫我們過去。
“站到這里面。”他指著與信封和老槐樹在一條直線長度比大概2:7的位置,那是他最先畫的一個陣。
看我們進入陣,陸明問青葵:“我再問你一遍:你能不能保證中午十二點之前不會有人接近槐樹方圓十米之內(nèi)?”
老槐樹周圍是方圓約50米的空地,空地上的積雪早被清理干凈露出黑黃色土地,周圍堆放著村里的木頭和捆扎的稻草堆。
青葵點頭:“我已經(jīng)讓我姥姥告訴過村里的人不能過來,參拜的集會是在中午十二點。”
“你記得你該怎樣做吧?”
青葵又點頭,有些緊張的樣子。
陸明的目光盯過來,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似的,讓我感覺不自在。
但是他什么也沒說,兀自走到信封前面距離老槐樹兩米左右的位置背對著我們停住,一動不動地站了五秒鐘,他右手盡力向上一拋——鈴鈴鈴……一串碎響,我的視線緊隨那鈴鐺的聲音,鈴鐺系在一塊木質(zhì)人偶上,木偶被拋了兩米,然后便要落下。
“啪”一聲,陸明擊掌,擊掌的聲音擴散出去。
人偶沒有落下來,停在半空以頭部為中心急速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中鈴鐺的聲音漸漸消失,然后又猝然發(fā)出一聲重響,人偶開始圍著老槐樹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著上升,同時拖出一個拉一個的白色紙人。
木質(zhì)人偶拉著白色紙人直到接近老槐樹頂端便不再上升,一味旋轉(zhuǎn)。
右手被青葵握得生疼。
她臉色蒼白,眼睛緊緊盯著紙人中間的老槐樹。
她的姐姐很可能在那里。起碼她是這樣認(rèn)為的。陸明也同意她的說法?
對我來說怎么樣都無所謂。
“……敬啟于天,眾神降臨,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加護……喚汝之名,現(xiàn)汝之形,急急如律令!”誦罷,陸明向前兩步抬右手將一支黑色錐子狀的物什用力刺下,然后迅速跳起急退到我和青葵身前。
在他刺下的瞬間,圍繞著老槐樹旋轉(zhuǎn)的紙人猝然停止,彼此分散開,圍成的圓環(huán)擴大了至少兩倍。白色的氣或者光一樣的東西自他畫好的這幾個陣的黑色粉筆線中散發(fā)出來,包裹住老槐樹,也包裹住我和青葵。
從老槐樹里面散發(fā)出淡黑色霧氣。
讓人不舒服的感覺變得更濃。
陸明回頭對青葵點了下頭。
青葵放開我的手,兩手交握在胸前,她臉色更加蒼白,嘴唇顫抖,想要開口又吐不出聲音。
還有什么持續(xù)不斷地從老槐樹粗糙的樹皮里鉆出來。霧氣之后是紫紅色腐肉一樣的物體,顫抖跳動著發(fā)出撕扯神經(jīng)的聲音——好像是活的——跳動著吐出水泡,吐出之后便破裂,流出黏黏的黃褐色油狀液體,已經(jīng)看不出樹的原貌……即使如此那些東西還在不停溢出、涌出、冒著泡、噴著煙、扭曲、抽動、抽動、抽動……膨脹著的腐肉終于完全覆蓋住巨大的老槐樹逼向那些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紙人,逼近、逼近……紙人散發(fā)出與陣相同的光。腐肉終于沒有再繼續(xù)擴散,它們跳動的更加劇烈。在一坨擠著一坨的腐肉中間有什么東西在蠕動——白色的,它晃動著轉(zhuǎn)了一個方向——上面有兩個漆黑的窟窿。
恐懼填滿胸膛。我遇見過很多恐怖的事,但是沒有一次因之完全失去理智,但是這一次……
“鎮(zhèn)定!”沉靜的聲音猝然響起,震耳欲聾。
我一時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也不知道聲音從哪里傳出,腦袋里面麻木茫然懵懵懂懂蒼白無力。
“不要走出玄陣!”又一聲低喝。
我看到一雙眼睛——陸明的眼睛。或許不是陸明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堅定而且充滿信心。
“不要走出玄陣。”他又說了一遍。
……
“小米?”青葵臉上含著擔(dān)心的表情,“怎么了?小米?害怕嗎?”她伸雙手?jǐn)v扶著將我從玄陣邊緣拉到自己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走到玄陣邊緣的,大腦似乎已經(jīng)不會思考,只任身體四肢不停戰(zhàn)栗。
“沒事的……沒事的……”青葵輕輕拍我的背。
我笑了,心里卻更加冰冷。哀嚎悲鳴撕裂空氣,恐懼扼著我的咽喉,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能微笑。但我知道這微笑一定比慟哭更難看。
“叫你姐姐的名字!”陸明對青葵說。
青葵以一副一無所知的表情擔(dān)心的看了我一眼。
忽然涌現(xiàn)一個念頭——如果掐死她該是多快樂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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