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頭上敷著裹著冰塊的毛巾,眼睛還是閉著,本就蒼白的臉更沒有一絲血色——本來發燒時人的臉會有些潮紅,這家伙果然奇怪。
白蓮拉開他衣服的拉鎖,用熱水浸濕的毛巾為他擦拭身體。
她顰蹙著雙眉,眼中流露出擔憂。
我蹲在地上,浸濕又擰干一條新的毛巾,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看著陸明的臉低聲嘆息:“既然這么難過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你感覺不到他難過嗎?”我問,眼睛望著白色塑料盆底的藍色小花。
她沉默了一會兒,把換下來的毛巾遞給我:“讀心術可不是那么便利的東西。”
“是嗎?”我覺得她用來捉弄我的時候很得心應手。
“是的。”
她一副無力與我計較的樣子。
果然是因為陸明病得很嚴重吧?她之前說過陸明家里的人天生身體就不好——是有什么遺傳性疾病嗎?
陸明的妹妹患有哮喘,哮喘也帶有遺傳性。
稍稍有些不安……他這樣子恐怕很難有力量幫我。
“明明……”她低聲叫出,又說,“先別睡,把藥吃了。”
我望過去,發現陸明醒過來,他眼神疲弱,正向著白蓮點頭。
白蓮把手里的裹著冰塊的毛巾放到一邊,轉身坐到另一邊托起他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她伸手拿過了放在小桌子上的藥和水瓶。
扣開水瓶的蓋子,把藥塞進他嘴里。
就著溫的白開水陸明把藥吃進去,唇輕啟,呼吸有些困難。
我盯著他起伏的胸口,盯著隨著他的呼吸也跟著微微上下起伏的衣領。有一瞬間那衣領起伏的似乎慢了一些,我的目光連忙回到陸明臉上。
他睜著眼睛,無精打采又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讓人惱火的表情。
真是……讓人惱火。
我把毛巾擰干,站起身。
“去醫院吧,這附近好像會有醫院的樣子,就算沒在這附近應該也沒有多遠,問問店里的人……”
“小米說得有道理,”白蓮說,“就算不住院也該讓醫生看看,不會耽誤很多時間的。”
陸明的眼睛看著我,什么話也沒有說。
白蓮拉上他的衣服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準備將他扶起來。
陸明掙扎著抽出自己的手又跌回床上,他翻身面向另一邊躲過她的目光。
“啊——”白蓮氣惱,“你能不能也聽聽我的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你是不是以為感冒發燒死不了人?要是燒出了肺炎怎么辦?美美……會擔心的。”
陸明沒有反應。
白蓮捂住自己的額頭,臉上的神色是惱火和無可奈何。
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想對我說什么?我沒有要求一定要馬上去我那里。”——我甚至連為什么必須回去才能解決我的問題的原因都不知道。
“他不去看醫生不是我的錯。”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讓陸明在雪地里睡了半個多小時的事情。
“對不起……我沒有責怪小米的意思……”她穩定了情緒對我說。
如果沒有怎么可能會說“對不起”?——我低著頭掩藏著眼底的冷笑。
白蓮重重嘆息。
“你們兩個……好吧,我投降——不過在明明體溫沒有恢復正常之前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旅店,只有這一點要聽我的。”
我點頭。這個時間在這種地方,即便想離開也很難攔到出租車。
高速上的出租車想必也沒有很多。
“明明呢?能不能答應?”
陸明翻身過來,眼睛盯著我,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下頭。然后伏在被子里睡去。
“篤篤篤——”敲門聲。
“我是穆婷婷。”門外的人說,好像“穆婷婷”是通關的口令,和“芝麻開門”一樣有名。
白蓮煩惱的心情頓時煙消云散,她推了我一把:“情敵出現,小米快去應戰。”
我有些懷疑:對于她來說是不是捉弄我比什么都重要?
就勢離開了房間。暫時不想看到她的臉。
遺憾的是門外卻還有個婷婷。
“我剛剛去了樓上,”她說,“回來聽老板娘說你去她那里要了冰塊……是陸明嗎?怎么了?骨折了嗎?”
骨折?為什么從冰塊可以聯想到“骨折”?
我的遲疑讓婷婷更加不安,她一把捉住我的衣襟,湊近了我,壓低聲音用“大事不妙”的神情對我說:“哪里斷了?胳膊?腿?頭……”
頭……
“你快說嘛!”她推得我撞到墻壁上。
“沒有……”我說,“只是發燒,他活著,沒死。”
“真的?”
“真的。”
她松了口氣,放開我的衣襟,低著頭自言自語:“還好……只是發燒……發燒——”
“發燒沒事嗎?”她抬起頭又擔心又無知的問我。
發燒也會引起嚴重的后果,甚至會死人,但是為了省去應對她的麻煩,我說:“沒事。”
“你沒有發過燒嗎?”我問她。
“不太清楚。”她把手伸到后面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對于她我越來越感到驚奇。
“發燒時體溫會比平時熱。”我說。
“哦……所以用冰塊降溫……”她終于有所理解。
“你不知道他發燒嗎?”我說,“你和他不是KIS……”
“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我悄悄深呼吸,整理自己的心情。
好險,差點掉進白蓮設的陷阱。
“你剛剛去了樓上?”我問她。
“哦……二十三號要開水。”
“他剛來的時候要的開水你現在才給他送去?”
“怎么可能……已經是第四壺了。”
“四壺?”多大的水壺?最小的水壺多大?
“可不是嘛,我剛才去的時候他說還要一壺,我真不明白他要那么多白開水干什么——難不成打算洗澡?”她說著自己笑起來,臉色一變:“害得我連新聞聯播都沒看完,真是氣死我了。”
我越來越覺得她是個珍奇動物。
忽然想起:“現在幾點了?”
“快八點了唄。”她說。
我取出手機看上面的時間:7:52PM。
眼看就要過了白蓮所說的兩個小時的時限。
“他要的開水你現在送去?”我露出微笑對她說道。
“嗯,是啊。”
“我和你一起去。”我說。
我隨她去暖水房取了裝有開水的水壺——水壺不小,起碼有普通暖瓶的一半容量——然后我們一起順著樓梯走上去。
這時候老板娘正趴在柜臺上枕著手臂打瞌睡。
玻璃窗子外面的彩燈打出“安歇旅店”的字樣。
還沒有走到二十三號房間的門前我已經感覺到里面有些異樣——無論是誰都應該能察覺到里面的情況不尋常——登山男撕心裂肺哭喊著砸門,喊叫的聲音幾乎不像是從人的口中發出的。
“我希望他不會再向我要一壺開水,”婷婷說。她沒有聽到從二十三號房間里傳出的聲音。
“他不會再要了。”我說著止住腳步。
她又走了幾步才發現我沒有跟上。
“走啊。”她說。
“你自己去吧,我在這里等你。”我說,靠在樓梯口的墻壁上。
“哦。”她應了一聲繼續走過去,一直走到那間房間的門前。
伸手敲門——“篤篤篤——”
“開水來了。”
里面所有的聲音瞬間沉寂下去,過了大約三秒鐘,“咔——”門開了一條縫,從里面伸出一只手。
沾滿血的手,刺目的血紅順著手臂向下流淌,滴落到地上。
婷婷將水壺遞給那只手——忽然她用另一只手推開了門,愣愣地看了里面幾秒,然后突然大叫一聲:“你媽!”用力將水壺砸進去,轉身向我這邊跑過來。
“快跑!出人命了!”
我剛剛轉身,她已經跑到我身邊撞到我身上。
我被撞出去,腳離開地面,面向樓梯摔倒——腦袋里已經看到自己滾落下去的悲慘情景。
一定會很疼。我閉上眼睛。
身子懸空,我感覺到有一只手臂箍住我的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婷婷夾在身側,她另一只手按在樓梯扶手上正向下面的階梯跳躍。
哎?
婷婷落到地上,只是停頓了不到半秒,便又夾著我向對面門口柜臺上睡覺的老板娘沖過去。
大聲喊叫:“老板娘!”
她撞到柜臺上,柜臺發出尖銳的聲音被移動了幾厘米的距離。
我慶幸她是用另一邊身子撞過去的——如果是這一邊我沒有在她與柜臺之間保全自己生命的自信。
“啥(三聲)子?!”老板娘驚叫起來。
我從婷婷手里掙脫了,勉強站起來,感覺眼前眩暈,肋骨也在隱隱作痛。暫時沒有余力思考自己到底經歷了一個什么樣的過程。
“殺人啦!”婷婷一拳頭錘在柜臺上嚇了老板娘一跳,老板娘一定沒有聽清她說了什么,伸手在她腦袋上就是一巴掌,呵斥她:“有話好好講!”
婷婷停頓了半秒,吞了吞口水:“二十三號里面死人了,到處都是血!那個男的死在里面腦袋被砸癟了……”她臉色慘白用雙手比劃。
“什么二十三號?”老板娘的理解能力實在有些太弱。
“二十三號!樓上的二十三號,里面住了個總是要開水的男的,二十五六歲的!總之趕快報警,叫警察來!”
老板娘翻翻眼睛,伸手又打了她一巴掌:“別胡扯了,二十三號根本沒有客人,再胡說看我不撕碎你嘴巴,大半夜叫起來……”
“是真的!我親眼看到!”婷婷伸手把我拉到她面前,“不信你可以問她,她也看到了,叫了門,里面伸出個沾滿血的手,不信你可以問她,我說謊總不能客人也說謊。”
老幫娘神情惱怒無奈。
“你就問問她嘛!”她推我一把使我撞到柜臺。
“好了,輕點吧!你都把人撞壞了!”老板娘發怒,她的目光轉向我,用平淡的語氣問道:“你真的看到了嗎?”
“沒有。”我說。
“聽到了吧?”她用白眼珠翻了翻婷婷。
“喂!你真不夠意思!”婷婷揪住我的衣領,“看到就說看到了嘛!為什么要說謊!”
“婷婷!你嚇到她了。”老板娘掰開她揪住我的手。
婷婷辯白無力,頓足喊道:“我真的看到了!一下午我已經去了五趟,二十三號怎么可能沒有人?!沒有人有鬼啊?”
我忍不住笑出來。
“你笑什么?”婷婷發覺了,問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會早知道里面死了人吧?要不然怎么不肯跟我一起走到門前?”
“我不知道,也沒看到什么血手,你擋在前面我怎么可能看到里面?”
她愣了一下,抓住我的手:“你現在和我再去看看,等回來看看你們還說不說我是說謊。”不由分說拉我走向樓梯。
“婷婷!”老板娘在柜臺后面伸著脖子大叫。
“她腿腳不好嗎?”我問。
“誰?”婷婷含著惱火。
“老板娘。”
“啊,前幾天被啤酒瓶砸傷了腳。”
“怪不得……”怪不得她任由婷婷無視我這個客人的意愿拉扯著上樓都只是喊叫而不走出來阻止。
我掙脫她的手:“我不想再上去。”
她瞄了我一眼,笑了:“隨便你——你走吧。”
我扭轉身想要離開,然后發現自己的衣領被她拉住。
她拉著我的衣領把我向樓梯上面拖拽。
“對不起,你就陪我這一次吧,你如果不幫我證明我沒有說謊,那個老板娘我在這里多久她就能取笑我到多久,而且里面真的死了人,我看的清清楚楚……死成那個樣子絕對是別人干的,不是自殺……”
我沒有心情聽她的解釋。
米小米十五歲,被當成阿貓阿狗拖來拖去還是第一次——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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