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花壇的水泥臺邊緣,一直盯著地上的一十三根“三五”煙蒂和零零散散的煙灰,不知道腦子里想得是什么玩意兒。襯衣口袋里面的煙盒已經變空了,煙盒也被窩成了團,滾在煙蒂的旁邊。
后半夜的天空開始攻上來一股潮氣,最后發展成團狀的霧。幾十米開外的路燈光變成了朦朧詭異的光束,霧氣重的時候,燈光滲透不過來,我感覺到深夜的黑,但當霧氣變淡的時候,射過來的燈光,與太陽光被云層遮擋射向地面,卻有了幾分相似。
看完地面,我看路燈前的風云變換。
突然我想:我之于人類,是不是等同于一粒水分子之于霧氣?
隨風飄泊,居無定所?
不對的!答案肯定是不對的。
我有思想,水分子沒有思想。
一個人可以選擇飄泊,但同時可以居有其所,思想就是他最根本的根。我們的所思所想,通過我們外在的努力形式實現。
也許,在我們在努力展現的過程中,一個個倒下了,但還有些人繼續在戰斗。
所以人類才會綿延不息。
所以倒下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在人世的人茍延殘喘,自暴自棄。
我站了起來,走向王璐璐。
我說:“我們可以回去了。如果你選擇不回去,坐在這里痛哭也沒什么,但我們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所以選擇不回去,那么我們可以找一個賓館或旅館,簡單休息一下,天亮后還有好事情要做。”
王璐璐也站了起來。
在醫院吸頂燈光的映照下,除了顯得有些疲憊,我沒有看見過于悲痛的痕跡。見到這樣的表情,我知道她的心理已經經過了一波又一波的感情沖擊,現在已經平靜了下來。
她說:“我真的不想回家,我想和那個家告別,就像要和我媽媽告個別一樣。”
我點了點頭,其實她的意思是和過去的那個她告別。
畢竟以后她的人生方向將不再受到其他人情世故的影響,她可以完全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過去的生活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來講,實在是千鈞負擔,已經把她壓的半跨了。
我說:“那我出去找個賓館,我們需要休息。明天才能做該做的事情,才能安排好很多程序,讓親朋、好友、鄰居等來跟老太太告個別!”
王璐璐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將衣服給我披上,道:“身邊能有你這樣一個知己,是我王璐璐前生修來的福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眼淚就要落下來,沒有敢說什么話,抬頭挺胸拉著她走出了醫院的門。
身后的醫院內,不知道又哪一位病人辭了世,我聽到一位婦女鬼哭狼嚎地叫,你這個狠心人吶,為什么那么早就把我們拋棄,把我們丟在世上受苦,自己跑道那里去享福,真是個狠心人吶。
聲音凄厲地可以揪住我的心。
我推著王璐璐的后背向前加速走。
一個非常普通的賓館。
賓館服務員不懷好意地看了我們一眼又一眼,估計心里嘀咕著這對男女后半夜過來住宿肯定不做什么好事。本來我想開兩間,覺得有個人再她身邊說說話,哪怕是沒有一句話,而只是一個活人,也會對她產生莫名的影響力。
所以,我咬牙要了一間房。
一個再也簡單不過的標間。
我將她摁到了床上,脫了她的鞋,在她后背墊上了枕頭,拉起被子將她包好。她順勢半躺在枕頭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我也采用同樣的姿勢,后背上墊著枕頭,拉起被子把我自己包好,順勢半躺在枕頭上望著她發呆。
我說:“天亮了后我們要到殯葬場,把手續辦一辦,然后通知親戚朋友和家屬,和母親做一個告別。”
王璐璐輕輕說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就閉上了眼睛。
我隨之也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不久,我就開始做夢。
我夢到在荒涼蕭索、廣袤無邊的戈壁灘地上,我一個人走啊、走啊,始終走不到我要去的那個地方。也許自己把為什么要去那里的原由都給忘掉了,那里到底是哪里我更是說不清。正在著急的時候,荒草中突然竄出一條灰色兇狠的動物,像狗又不是狗,有可能是狼,因為它的眼睛泛著綠色的光,沖我吼了一聲,嚇得我拔腿就跑。
然后我就在前面跑啊、跑的,一直跑個不停。
后邊那或是狗,或是狼,或是狼狗的東西一直在追啊追。
但它總是差那么點才能咬到我。
最后,我終于累得投降了,癱倒在地,那只似狼似狗的東西一口咬上了我的腿,左右搖擺著腦袋撕扯著我。
然后,我看見了王璐璐,正在拉著我的褲腿,喊我:“小書,天亮了。我們要回正東一趟通知他們。”
我忽地坐了起來,回到了現實世界,卻如夢游般,載著王璐璐回正東。
在路邊碰到一個早餐店,我下了車,提了兩份早餐,然后交到她手里。一直回到那個小小院落,奇怪的事,空無一人的院子里,麻雀成群散落在蹲跳在那片空地,一見我們進來,撲棱棱地全飛走了。
有幾只停留在墻頭上,機靈地扭轉腦袋,小小的眼球咕嚕嚕地轉動,分辨我們對它的威脅程度,時刻準備再次飛走。
我跟璐璐兩個人臨時湊在一起,搬了小凳子趴在小桌上吃早飯。
我沒有什么話可說。
她也沒有。
只是靜靜地吃著早飯。
吃完,璐璐起了,將剩余的垃圾收拾干凈,丟進門口的一個垃圾筒內。回來繼續坐上,可能有什么話要說。
我便盯著她的臉看。也許長期沒有得到充足休息,今天早上面對面的觀察她的臉,分明看見她的雙眼有些浮腫,也許是默默流淚的緣故?她的眼圈稍顯深色,有些輕微下陷。大眼睛依舊很漂亮,很出彩。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她的母親病故,也許給外人看來,這只是一個剛剛經歷失戀的小姑娘。
她將雙手手心對手心夾在膝蓋間,頭輕輕上抬,看著我說:“剩下來就沒有你什么事情了,我真的希望你回去。回去吧,不要守在我身邊,好像你是我的什么人似的。我難受你也跟著難受,你難受我看著更難受!”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話,只是靜靜地低下頭來聽。
“我們只是朋友,只是老同學。你呆在這里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我抬頭嘟噥了一下,問:“你說這些話,想要擺明什么態度呢?”
她的眼圈紅了,眼淚幾乎要掉下來,道:“我不想拖累你。真的,真的,不想。我有我的雙手,需要你的時候我也向你求助了。但現在真的已經不需要你了,在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可不可以走開?”
我將雙手捧住自己的臉,不知道要和她說些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我還沒有搞清楚。但我心里無論如何割舍不下她,如果讓我一個人回去,那么我會整天、整天想的全是她,腦海里全是她的身影,她故意裝出來笑容,她瘦弱的背影,甚至她學車時候的滑稽表情也會在某一刻闖進來,我不知道如果看不見她在我身邊,我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
我抬頭又看了看她,沒有敢直視她的眼睛。
我問:“讓我陪你到把這里的所有后事全擺平,然后我就無聲無息地走開,你想做什么,我放任你做,好不好。我決不會再呆在你身邊。”
她哭了,道:“你讓我怎么說你呢?我有手,我有腳,我有自己的自由,我不怕寂寞,我完全可以擁有我自己的生活,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你知道一個人虧欠別人人情過多是什么滋味嗎?不好受,真的非常不好受!我不需要任何施舍,我不想虧欠任何人情,無論是對誰!你明白不明白?”
我又怎能不知道。
我和她到底是什么關系?
答案呢,其實是沒有任何關系!
有愛情么?怎么可能;有親情嗎?沒有血緣關系;有朋友關系?有朋友關系的人可以有很多,但假如劉軍的老爹死了我會一直從天黑到天亮不離半步的守著么?是紅顏知己?開玩笑,我不知道紅顏知己是什么概念!
但如果馮小樂接下來不吵著和我鬧分手,也許我和馮小樂依舊是戀人,我們可以回我們的老家見她爸爸見她媽媽,我喊她爸叫老丈人,喊她媽叫丈母娘。馮小樂喊我爸叫公公,喊我媽媽叫婆婆,喊我叫老公,這一切都天經地義。
但王璐璐呢?
我跟王璐璐算什么呢?
我們是小學同學。
我們在十幾年后的一個偶然機會相遇,然后湊在一起。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使我對她割舍不清。
她沒有讓我怦然心動,她沒有讓我產生可以做情人的沖動。
但她的一切卻把我揪得心臟抽了筋。
現在不是封建社會,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做朋友,不用撮土燃香磕頭拜兄妹。可有必要走這么一個形式來區分我們之間沒有一點關系,我們是清白的嗎?
一只麻雀的膽子大極了,竟然蹦到我眼前的桌面上。我無聊地盯著它看,見它一直不動,我伸出了手,我的手往前一點它就跳一下,我再接近一絲它又跳一下,但我即將摸著它的尾巴的時候,它撲棱飛走了,站在房頂扭頭看著我。
我突然明白,也許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是現在我和麻雀之間的距離。
我如果伸一下手,王璐璐必須得蹦一下,躲開一點,不然她接不住,因為她不知道靠什么來反饋我的手。
如果我再往前伸一下,王璐璐還會往前跳一下。即使我伸手抓住了它,也許她將掙扎飛走,直沖云霄,一直飛到百里之外。那么,我靜靜地看著它在房頂覓食,自由自在、開開心心,這樣的距離既安逸、又舒服,而且不存在你欠我、我欠你的,豈不是剛剛好。
我抬頭看了看王璐璐,輕輕笑了問:“你自己真能行?”
王璐璐堅定的眼神盯著我,道:“我行!”
于是我又問:“你自己真的沒有任何問題,真的不怕寂寞?”
王璐璐表情依舊很堅定,道:“我不怕寂寞!我就怕欠人情,欠的多了把我自己搭進去也還不清,還失去了所有的自尊和臉面。”
我接著問:“接下來的交通,以及其它后期的殯葬事宜,你自己都能處理得了?”
王璐璐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說:“可是我真的很想陪你說說話。陪你一起把這段時光走完。真的。”
王璐璐說:“其實你應該做的是,多陪陪你的女朋友。這里的所有事情與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覺得她說的也沒有什么錯。
我一直陪著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又能說明些什么呢?
我點點頭,道:“好的。我答應你了。一會兒我就走。如果接下來你有什么事情,真的需要我了,還是一句話。”
她也點點頭,道:“有你這么一位朋友,我真的很開心。我已經說過,這是我前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又想起什么,問道:“如果你在錢的方面有難處,你跟我說一聲。”
她苦澀地笑了笑,道:“我媽怕給我添麻煩,故意走的這么快。其實我早已經給她準備了一部分煎熬金,可是她就是舍不得用,急匆匆就找我爸去了。”一滴眼淚滾落下來,滴在了面前的桌面上。
我繼續道:“我那里有兩套房,等這兩天你辦完事情,我接你過去,住其中一間,避免在這個家呆著睹物思情。好不好?”
王璐璐苦笑了一下,問:“你怎么像老太婆一樣婆婆媽媽?如果租你房子可以讓我出租金的話,我暫時用幾天也沒什么意見,但前提你得過你女朋友那一關。至少讓她知道我對她沒有任何威脅,也不至于影響到你和她的關系。”
我說:“我會的。鑰匙我給你準備好了,隨時歡迎你過來。”
王璐璐說:“好的,你走吧。我要辦家事了,不要在這里啰嗦了。”
所以,我開車往回走。
心情有些郁悶,我覺得自己甚至連王璐璐都不如。她是多么堅強的一個丫頭啊,簡直是我學習的偶像。想到她總有些心酸,我寧愿讓她父母健在,也不愿意認她這個不成熟的偶像。所以,開著車轉移了方向,向開發區外奔馳而去。
開發區再向東,有一片天然沼澤地,近期有人整理,修整成了人工湖。湖面寬闊,湖水清澈泛著碧綠的色彩。我繞著湖邊一人轉圈。看著清澈的湖面,心胸也逐漸覺得寬闊起來,便坐在湖邊的草地上,點上一支煙,悠然地發呆。
湖面上不知什么時候飄著一只小船,小船上沒有槳,刷著白色和藍色的漆,就像一只摩托艇,也許真是摩托艇也未可知。
但脫離了繩索的羈絆,那只小船在秋風的浮動下,在湖面輕輕地漂,向湖心的方向漂去,由于不受方向的控制,小船自身還在打著轉。我突然覺得王璐璐的命運就像這條漂動著的小船,不知道方向究竟在哪里?
甚至,其實我自己也是一只沒有槳的小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哪里?
因為我也沒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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