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小樂熱情似火的懷中,感受到了烈日紅唇對我的炙烤,炙烤的高溫已把我烤到外焦里嫩。王璐璐的電話就如一盆冰涼冰涼的水,一盆剛從北冰洋冰川與海洋的交匯處取過來的冰水混合物,穿過時光隧道,直接澆上了我的頭。
那點膨脹起來的熱度,瞬間化為零。
王璐璐嘶啞著的令人心碎的嗓子,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媽眼看就不行了,求你開車送她到醫(yī)院!”
某知名醫(yī)院。
急救病房。
凌晨一點二十六分,急救病房前的樓道內(nèi)。
我和王璐璐面對面坐著。她沒有什么表情,我從她的臉上也讀不出什么表情。從我沖到她家里,看見母親半張臉漲到紫青,雙眼無神地開了一條縫,不詳?shù)念A(yù)感整個壓迫了我。我抱起老太太就往胡同外面沖。直到將她母親安置好,送到醫(yī)院,王璐璐僅說了一句話:“我不愿意麻煩任何人,但今天,我只有來麻煩你,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她說的別無辦法,我能理解。
正東村,我所看到的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電動或機械三輪車,這是一種農(nóng)村常見的車,用做交通工具到市區(qū)賣蔬菜瓜果,用來救一個垂危的病人,也許想想就會覺得現(xiàn)實很殘酷。況且就算這種車,王璐璐手里也沒有。在深夜凌晨,吼著挨家挨戶來敲門?母親怎么辦?她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她信任的人,有基本條件的人。
這個人就是我。
我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肩并肩地跟她坐在一起,輕輕拍了她肩膀,道:“一切都會過去的,困難只是在眼前,我們會越過去這道坎。”
她抬頭看了看我,竟然笑了,道:“我早已有各種各樣最壞的心理準(zhǔn)備。我有直覺,我媽過不了今晚這個坎!她過不去,我就解脫了。”
笑容之下,眼圈紅紅的,展現(xiàn)出灰色心情下,絕望中的倔強和堅強。
半個小時后,急救醫(yī)生出來了,輕輕搖搖頭,說: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我分明看見,王璐璐紅紅的眼圈中的淚水,瞬間迸發(fā)。醫(yī)生說:“辛苦你們小夫妻倆了,尸體先暫存在醫(yī)院太平間,等天亮了會有殯葬場的車過來,你們要準(zhǔn)備好你們母親的后事。”
急救醫(yī)生和護(hù)士們撤退了,老母親也被推進(jìn)了太平間。
深秋的后半夜氣溫的確很低,就似到了冬天一般。我站在醫(yī)院的一處草坪前,做了幾次深呼吸,莫可名狀的抑郁氣氛把我推到了憋悶的頂峰。
從我口腔和鼻孔呼出的白色霧氣,就像我和劉軍下午抽煙時噴出的煙霧。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坐在樓道內(nèi)排椅子上雙手抱著肩的王璐璐,身影是如此孤獨。
我走了過去。
將我的西服外套脫了下來,罩在了她身上。
她看了我一眼,取下衣服遞還給我,說:“如果沒有什么事情的話,你該回家了。你的身邊還有其他人,等著你的照顧。我只對你說兩個字:謝謝。剩下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事,和你無關(guān)了。”
我搖了搖頭,說:“天涼,你披上吧。”
我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決不會走,也不能走。我怕她再反對,接過衣服又為她披了上去,自己轉(zhuǎn)身走了出來。我褲子口袋有三五,點燃了一支放進(jìn)了嘴里,身上冷凍似進(jìn)冰窟,心中卻如有一團(tuán)火焰在燃燒。
我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圓圈逐漸變大變淡薄,接著又吐出一個,從我嘴里噴出的哈氣和煙霧粘接在一起,也許煙霧顆粒體積有點大,與單純的呼出的哈氣相比,似乎消逝的稍微慢一些,體積也更龐大一些。
草坪中,深秋的蛐蛐還在唧唧的叫,但是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它們就不再會如此亢奮。生命之于它們的意義,就是在深秋的夜晚,發(fā)出不知是悅耳、還是刺耳,亦或是凄慘的叫聲,但這叫聲,現(xiàn)在卻叫著、叫著,叫到了我的心里來。
我低頭看煙盒,持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把玩,也許是在褲子口袋內(nèi)摩擦、擠壓的時間過長,硬硬的紙殼有點發(fā)毛、泛白。盒子里面包裹煙卷的錫紙形狀怪異地扭曲,沒有什么意識,輕輕將那片錫紙扯掉,錫紙從手中滑落,盤旋著落在一片草葉上。
誰會躲過這樣的一天。
誰有能耐通過某種方法躲過這樣的一天。
不可能!我們遲早會有的這么一天,不是坐在這里看別人,就是別人坐在這里看著你。我們一定會有機會扮演這樣的一個角色。
那么,我又為什么會悲傷?
人生如戲劇,我們只是盡力演好各自的戲。就如舞臺上的馮小樂,她也在演戲,只不過她展現(xiàn)出來的,是青春靚麗的戲,是燦爛浪漫的戲,通過她的肢體語言,我們看見了生命的美好。也如我身邊的王璐璐,她展現(xiàn)出來的是永不服輸?shù)膽颍蔷髲姟⒂赂摇詮姷膽颍谒纳砩希铱匆娏松念B強和堅韌。
我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產(chǎn)值?贏利?事業(yè)?公司?鴻鵠之志?愛情友情?我演的又是哪一出戲?
我將手機開機。
在沖出馮小樂房間的那一刻,我把電池?fù)噶顺鰜怼N液ε轮鬀]完沒了的糾纏,卻怎么解釋都解釋不清楚。在潛意識當(dāng)中,我在對比事情的緊迫性,我的行動也將這種緊迫做了合適的注解。
手機一開機,馮小樂的電話就過來了。
難道她撥打了整個大半夜?
她的聲音也有些嘶啞,她問了一句:“你可以解釋一下怎么回事了吧?能讓我心安么?”
我搖了搖頭,似乎還在夢中飄著。
我說:“我電話里解釋不清楚!”
她又問:“那天亮了你能回來么?我們今天還要買禮物,對不對?”
我說:“我可能去不了了。”
馮小樂又問:“過兩天我們要一起回老家,你還能回嗎?”
我說:“大概也回不去了。”
馮小樂哭著低聲地嘶吼著:“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讓你變的如此?”
我說:“我說不清楚。”
馮小樂說:“除了不清楚,可能、大概、差不過,還有沒有其他什么要對我說的?”
我說:“只有一句話,就是我需要幫助她,你能不能信任我?”
馮小樂大哭道:“我不能。我根本做不到。我不可能同意我的老公,心里竟然同時還裝著其她一個女人,你還不如殺了我!”
我問:“如果她真的很需要一個人的幫助,而世界上沒有其他人能給她,只有我能給,還不影響對你的愛呢?”
馮小樂道:“我不能。我做不到。你是個地地道道、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我真的,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我說:“以后如果給你解釋呢?你先冷靜一下……”
馮小樂道:“沒機會了,你一刀已經(jīng)捅到我的命門了。”
我就像做了一個噩夢一般,心里被一臺鉆機攪合著,道:“小樂,今天晚上的事情,實在對不起!”
我聽到極其刺耳的“啪啦~”的一聲,信號終止了。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一旦和生命比起來,它還叫事情么。
人都沒了,還談什么做事情?
但感情呢?
親情呢?
愛情呢?
友情呢?
這些東西為什么就可以永垂不朽?
我經(jīng)厲過愛情嗎?為什么一提到愛情,我卻只覺得是做了一場場的夢?與熱情的火山一起經(jīng)歷的夢,和馮小樂在黃河岸邊經(jīng)歷的絢爛的夢?但這些夢,和一具冰冷的尸體被漠然地推進(jìn)冷冰冰的太平間相比,這些夢卻又還算什么呢?
是不是輕若鴻毛?
也許有朝一日,我們即將被推進(jìn)太平間去的時候,當(dāng)我們想起曾經(jīng)的夢,是不是就像小孩子過家家?
我不知道,也許只有真到了那一天,我才會有更深的體會。
其實,我在想,到了那一天,我能給自己做一個這樣的結(jié)論:我其實不是在做夢,而是清醒地做了選擇,清醒地做出了抉擇。
我相信,我對做出這樣的抉擇,永遠(yuǎn)不會后悔。
直至地球停止轉(zhuǎn)動,宇宙停止膨脹,太陽系變黑洞。只不過,地球停止轉(zhuǎn)動,太陽系變黑洞,還有“有一天”這種說法么?是否還有“天”這種時間單位存在么?
還有時間這種稱謂么?
如果已經(jīng)沒有時間,豈不是我所經(jīng)歷的那一切,都將成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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