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本來想再睡一會兒,哪知小鎮的鞭炮震天動地的響。怕身為客人的鋼要起來,不熟悉我家情況手足無措,所以就到他房間里看他。
姐夫也起來了,他與鋼昨晚睡一個屋。
姐夫說,新年好啊。
我問,姐姐昨晚沒有回來啊?
姐夫說,我看她是高興得忘了事了,連電話也不來一個。今天怎么說也是年初一啊。他們今天要是不回來,我看你們也跟我一起到舅舅家吧。那里有喜事,熱鬧熱鬧。
我嘴上說,不要了吧,鋼一個外人會不習慣。心里想說的卻是,我這輩子不會再有舅舅、舅母,即使舅母是位了不起的副縣長了,舅舅是位大權在握的校長,舅母曾經的流言,我一輩子也不會赦她。
姐夫還是被父親叫走了,說那兒事情太多,趕緊幫忙。姐夫說,反正是自己的家,他讓我好好照顧鋼。
落得清靜,但心里還是有點難過。鋼畢竟千里迢迢到我們家里來,第一次見面。
因為過年,家里什么吃的都有,我便自己做主,做了幾個好菜。安慰鋼幾句。
說真的,家里的態度我從來不抱幻想,何況這樣的冷漠只會讓我走得更遠更決絕。
天有點陰,一天里看看電視,不少鄰居來拜年,笑臉相迎,問問好。由于我在外鎮上中學,在外省上大學,又在外地工作,許多鄰里都不太熟悉了。
鄰居們很友好,他們接過鋼送過的香煙,坐下來噓寒問暖。問我為什么不去舅舅家,我說剛到,晚上再去。
到了年初二的深夜,父母、姐姐、姐夫回來了,他們個個還沉浸在喜氣中,姐姐有時也沒心眼,她說,好排場啊,新娘沒有我家妹妹好看啊,舅舅今天醉了啊。
一句句傳到我的耳朵里,我本來是無心的,但這些話仿佛有某種隱意,讓我與鋼都很不自在。
的確,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我回來不回來又有什么意義呢,也忽然間怨恨自己還不夠絕情,對親情居然還存在著幻想。我為這種軟弱后悔,悔得腸子都青了。
父親醉了。醉了的父親用眼白飛速地看了鋼一眼,一邊用牙簽剔牙,一邊不停地呸呸有聲。母親問了鋼幾句話,便示意姐姐到了廚房間,說去看看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完。
我讓鋼洗漱后先睡。想與姐姐母親聊一會兒。
剛想跨進廚房,聽見母親的聲音,唉,這丫頭心高氣傲,卻這么沒眼光,這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姐姐說,媽媽你也別管她,牛糞不牛糞,我們也管不著,只怪她沒這個福。你看慧慧,那才叫好命,進了舅舅家門,算是燒了高香了。母親嘆了口氣說:唉,還不知你爸爸怎么說。要不是新年,今天說不定要發脾氣了。
我進退兩難。
年初三,天還是陰,特別冷。家鄉的冬天要比北海的冬天冷得多。我穿得少,身體也不佳,因此只覺得背上盡冒寒氣。
鋼平時衣服就穿得少,這次再加上感冒,估計更加冷。
到了中午,父親還是發了脾氣,他直言不悔地說不喜歡做生意的人,我家祖上幾代都是讀書人,即使是農民,也比商人強。
鋼有些臉上掛不住,要不是我用眼神求他,說不定他會掉頭就走。可是,父親還在說話。他就是有這個特點,小時候為了他長篇大論的訓斥,我們撞墻死掉,一了百了的心都有。
父親也算一個落泊的人,從大城市退居到小鎮,有一段還因為不會農活被農民刁難,一輩子不得志,但從來沒忘一肚子的墨水向別人賣弄。說起典故來橫一個豎一個。讀一點古書,能說出張飛呂布或蒲松齡的什么來,難道就可以鄙薄別人,而且對遠道而來的客人這樣撕破臉皮,如果是這樣,讀書讓人明理不是諷刺嗎?
因為要照顧到鋼,不能讓他受到委屈,所以我面無表情地與鋼坐在一起,聽父親這個狂妄分子的高談闊論。如果是我一個人,我一定會拍案而起,像他教訓別人那樣好好教訓他一番。的確,他古書讀得多,知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我也要告訴他,你不仁我必不義。親情是雙方的,行為可以上行下效。民間不是說嗎,子不教父子過,上梁不正下梁歪。
鋼不是一個文化人,他不會讀書,工作也與書香無關,卻與我萍水相逢,我們彼此相愛。父親從來不知道尊重別人,也一輩子沒有認錯兩個字。
往日重現,讓人恨得徹骨。
我為什么要回來?
我為什么心存幻想?
我為什么做不到死心,徹底的對親情死心。
我最初的傷害來自于這里,我對于人生最灰心的態度因為這里。那么,為什么我遠走高飛了又回到這里?
這里,沒有我要的祝福。
等父親已懶得再說什么的時候,什么都說盡的時候,鋼在父親那里已經是暴發戶加奸商加文盲的兒子了。
鋼坐在那里,無異于受著煎熬,受著酷刑。那些罪應該我一個人承受的。
鋼自始至終不發一言,鋼沒有傷及父親一根毫毛,父親卻這樣不遺余力地連鋼的父親都罵進去了。
鋼的燒又起來了,臉彤紅,他不習慣穿棉衣,身上冷,此時我能感覺,半夜了,沒有空調,沒有取暖設備,他一定渾身包括心都涼透了。
年初四,我一定要走。母親說,姑娘大了不由娘,我看你也是坐立不安的,早已不把這里當家了。我也沒有什么東西送你,如果結婚,記得的話就打個電話來。
這就是母親,絕情到骨頭里。明明一根稻草的陪嫁也沒有,明明是冷漠了新上門的準女婿,卻把責任推給了我,是我棄家,遠他們而去。明明不想挽留,沒有溫暖,卻說別人冷漠。
也所以,我早已懂得,她與祖母在一起,是善良的祖母非但制伏不了她,還受她的白眼與冷遇。所以,父親的暴力最后從母親身上轉嫁到了祖母身上。而祖母自縊離世后,母親終于一個人獨自承受來自父親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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