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一年哪一刻起,卿走進了我的生活。我的母親做了一件最讓我抬不起頭的事情,她與舅母一手預演了我與卿的未來生活。
你怎么能體會到那種被同學嘲笑的滋味呢,你根本沒有體會過連夢里都在反抗的絕望。
放學了,同學們擁前擁后地喊一聲我的名字,喊一聲卿的名字;上廁所,不小心抬起頭,看到粉筆寫著的我們的名字;甚至在放學路上,偶一抬頭,人家的房屋的墻上赫然一行字,誰是誰的老婆。
傷害無處不在。無法抬頭,不能承受。每年兩個假期,母親必定惡聲惡氣地趕我出門,她的理由是舅母喜歡我,她沒有女兒,把我當女兒待。
到了舅舅家,與卿一起做作業。卿是一個很笨的人,教他幾遍都不會做,我們的舅母卻在不遠的地方,欣賞著寶黛一起看紅樓的景象,她把目光從這個傳遞到那個。
我的小小的命運就這樣被擺布了。我的人生就這樣一眼看穿,一直到老。
因此,我不肯在假期里出門,我哪兒都不想去,寧可在家做一切家務事。
父親開始也是不同意母親的做法的,因為卿成績不好啊,他怎么可能有好的前途,而他的小女兒隨便什么時候,成績都是第一。如果哪次變成第二了,那一定是生病了,頭腦不清。
但這樣的情形時間不長,因為舅舅做到了校長的位置,舅母做到了副縣長的位置。
說不清那是一個什么年代,提起往事便有許多的怨。這種怨不是佳釀,經過時間的發酵可以甘甜,相反卻是骨鯁在喉,一直不暢。
我開始信佛了,信佛也不過是麻痹自己而已。佛說慈悲。慈即是對萬物的關愛,悲是對苦難的同情。寬容是件很美的事情。只是舅舅、舅母或者母親,哪一個都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有誰能永遠記得自己的錯呢,他們早已開脫自己千次百次了。而且作為晚輩也不可能要誰的道歉或者得到誰的道歉。
我本來是可以有一個弟弟的,雖然笨一點,但十分乖巧。但小學未畢業,卿不肯再叫了。
我們在小學畢業后,甚至連對方都不敢看,更不要提在校園里說話。卿與我人為地避著對方,一年,兩年,十年。
十年里我在異鄉,鄉音漸改,不知家鄉事。
母親卻無忌。偶爾電話里像夸一朵花一樣夸卿的老婆是多么美啊,多么懂事啊。他們多么恩愛啊。那是人家孩子的幸福,她當作美事一樣津津樂道,她是得勝者的姿態了,也許一直來她就站在別人家孩子的立場上。
好在,我是奶奶的寶貝。
母親的話一定要練到字字像針尖,句句如刀子一樣她才出手。她就是這樣一個置別人于死地而后快的人。她的生存哲學就是自己要做一棵樹,讓別人去做藤吧。其實也是我自己不好,不知道變通。所以往往被母親的言行擊中。南國雨天真多。冬日里難得的晴天便是天堂了。
時光如流水。
我躺在南國流淌著的陽光里,什么都停止吧,包括這些艱澀的回憶。
一直來,我想要的并不多,年輕時要的是自己開心,所以以為有了男人,自己會開心。剛是我的初戀,年輕的剛與我因為愛死里逃生。等到成熟,愛是甘露,女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才能喜歡同一生物中的異性,知道另外一種滋味,但是南柯如此短命。
所以,我改要些別的,比如一張美人靠。現在我躺在美人靠上,有時做一段白日夢,因為愜意,夢也是暖和的。
咖啡漸涼。
讀過數遍杜拉斯的《情人》,書掉到了地板上。不用翻我也知道,一些話大致在哪一頁。比如這段:“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
南柯就是這樣的情人。他跟朋友在一起,在茶吧里,他是最出眾的一個。一個姓徐的油畫師把我介紹給南柯。南柯一雙亮亮的眼睛直視著我,還紳士般的伸出手,要與我握手。
我笑笑,沒有伸手。南柯搓著雙手,這時我注意到他的雙肩可真寬。
徐畫師有個孩子在我的班上學美術基礎課。我與徐也不過點頭之交。
日子往后又推進了一段,徐畫師帶話說,南柯要娶我。問為什么,徐畫師轉述了南柯的話:狗 日的說謊,本土不可能有這么美的物種。
南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對我也是放心的吧,他知道在他的關照外,我能活得堅硬。所以,他走,是對自己生命的無耐放棄,他不用擔心我。從這點說,我繼續了母親的基因,一個人無論苦難無論摧殘無論孤寂,都能活。
杜拉斯對她的情人揚·安德烈亞說,“當我死去的時候,我幾乎沒什么可死的,因為定義我的本質的東西已經離我而去。要死去的只是軀體。”
一個人的思想可以如此美麗。如果我是男人,我會追隨她,給她無窮的關心與呵護,不因為她年邁老丑酗酒與喜怒無常。她有我要的精神。
杜拉斯寫道:“十八歲的時候,我已經很老了。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打聽過。”
青春總是短暫,而老越來越鍥而不舍地相伴。杜拉斯,你是天才的作家,有此,你永留美名,有此就足夠了。而我,一個叫胎記的筆者,寫多少也是枉然吧。
如果哪天有人來到這里,看到這些嘆息一樣的文字,會不會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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