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不在了。一幫朋友感念南柯的才華與英年早逝,在短時間內策劃了南柯的雕塑作品與隨筆集。在序里有市文聯書記寫的千字文。那篇文章看似平實卻深深打動了我。書記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我們都是歷史長河里的遠行客,但南柯走得匆忙,他甚至來不及聽別人對他由衷的贊嘆。相對于我們的碌碌無為,他是天才。
書記在文中給我的稱謂是“南柯的遺孀”。
怎樣的感覺!
在聽班德瑞的時候我已忘記“遺孀”兩個字對我的刺激了。
南柯在世時,他是中心,我的心全系在他身上,不管他在眼前還是整夜不歸。但他離世后,我便是一條瀑布或一場雨,沒有章法,隨心所欲,不可收拾。
在聽了一晚的音樂后,我去寺里了。
佛曲里說“菩提本非樹”,這其實是大錯特錯。在非洲的某國,菩提樹高大茂盛,長于荒原,直指藍天。而在中國,有的人是愿意把紫玉蘭叫做菩提的,這想法也合我的心意。
寺里,東邊一棵是銀杏,西邊一棵也是銀杏。
我去寺里只是散心。陽光一如既往的好。
記得某年的春天,我與畫家匆匆見了一面。就是在寺里。
記憶流淌成河。
春天的陽光真是亮啊。花開處處。這一處是迎春花,黃色的花一排排,像排著隊放學的孩子。春天的花最像孩子,無拘無束,想開在哪里就開在哪里,想著什么色就著什么色。所幸我的眼里還能看到花。
一座寺院。赭黃的墻,黑色的瓦,聳立的山在后身,初萌的荷星星點點在河面。
那一次去寺里,是因為畫家在。畫家在寺院里趕畫,為了趕出一批到歐洲開展的畫,很少幾個人知道。他躲到寺里趕工,當然不想讓別人知道。
這是一個自由王國。除了僧便是我與畫家兩個人。我們步行在早春的陽光里。天知道我多么喜歡這樣的并肩而行。因為珍貴,也因為親密,更因為愿意。他在我的身邊,在我便仿佛有了一個篤定的世界、仿佛是與故鄉在一起了。那一年,南柯還在。為了他的雕塑作品,著魔一般,數日不見他是常事。
寺里的風很安靜。
畫家停了下來,俯下眼光看我。欲言又止。
我用眼光探詢他。
他說,你昨晚與他做好事了。
我不回答。
他是這樣一個怪人,口無遮攔。
見我不回答,他盯著問:是不是?我猜的再沒有錯。
畫家說的是我與南柯。南柯是我的丈夫,那時我們結婚一年多了吧。我與南柯是在結婚的第二年有孩子的,第三年南柯割腕放棄了他的生命。南柯的大姐救火一般來處理弟弟的后事,哭得幾次昏厥。臨走,把我與南柯的骨肉帶到了山東曲阜。
姐說,她舍不得這孩子。
抑郁癥要了南柯的命。
沒有人能夠救得了他。
南柯到碑林博物館后變得越來越投入,后來則是熱情高漲地出書法拓本。為了集中精力,他甚至就住在山里。
一座清朝時的寺,是陳舊的四合院,屋前古樹參天,屋后是竹園。左右是雜樹。收拾起來后,是再幽雅不過的地方了。
整月或一季也不要我一次。這樣的事又怎么向別人言說呢?
寺廟里有一棵楝樹,光滑滑發青的樹身。畫家停下來,仰起了臉。他說,還有什么樹有這么好的名字。
楝樹,戀樹?
我本來想說合歡樹的,小時候的合歡樹。但咽下了這句話。
我也抬頭往上看,看著看著,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有些慈愛,這是與以前一樣的。
面前的這個人,我太熟悉了。他的氣息,他灰白的長發,他寬寬的肩。幾十年了,他一個人飄在山山水水間,只有冬季非常寒冷了,他才回到家作短暫的休整。
因此,在我與他相識數年,當我們走到了一起,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走進對方的時候,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卻無法完成。
室內的空調無聲地送著暖氣。
他伏在我身上,無助得像個孩子。
他嚶嚶地哭了。他自責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我們的情路一走就是數十年。從鄉間中學到他成為知名畫家。
這是怎樣牢不可破的緣?
我們就這樣在陽光下,相擁著一棵楝樹,想我們的從前過往。
我因為他,上了大學。因了他的安排我到了這座城市。而他因為我,像只候鳥。飛得再遠,定時總會棲息在這里。
他是一個永不停止行走的人。
畫家把自己關在寺院里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在幾天前我就與他預約今天,只求一見。
要得到他的許可,否則廟門不會為我開。我來了,站在寺院大門外,給他發信息。他學會發信息還是我的功勞,而學會后,他用手機給我寫情詩。
他由方丈陪著到門口來接我。這些年,每當春天植樹的季節,有不少男男女女都想種這樣的樹種——楝樹,它象征著一對男女相親相戀,一起沐浴陽光,一起承受風雨,一起成長并開花結籽。
植樹真是一個好主意。有可能的話還是栽一棵樹吧,即使生活中你做不成一棵挺拔的樹。而梁祝的化為蝴蝶,終究還是個悲劇。
就記得小的時候與母親的一段對話。
有一天母親指著門前一棵老楓楊問我:看到了吧?
我說看到什么啊?
這棵樹。母親說。
這棵樹不是天天長在這兒嗎?我問。
母親說:你總是心不在焉??吹綐渖砩祥L的這棵小樹了嗎?
于是我細心地看了一下,老樹的身體上長了一株小樹,比我矮一點,秋天的時候結漿果。在我們婺源除了水就是樹,見天見地的樹。我家的房子就被各種各樣的大樹包圍著,屋項上,圍墻上,荒廢的路面上都是矮樹,樹上長藤長草一點也不稀奇。
可是那天母親說了一句怪話,她說你命里會有一棵大樹,你只要像這棵小的一樣便會有好日子過。
母親是說我可以做一根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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