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開車送我回家。
前一天,我們一起在超市為父親買了煙酒,父親好酒。為母親買了一枚戒指。她這一輩子沒戴過真正的金戒指。
我特地穿了一件紅棉衣回家,圖個吉利,也可以把自己臉色襯好一點。
事先我與母親再三通了電話。母親說兩年不回來了,回來看看我們也好。沒有提及父親。
車行了十多個小時。天早已黑了,于是決定在縣里住了一夜。
縣城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我讀書是在小鎮上讀的。等我高中畢業,我就讀的中學變成了職業中學,再也沒出過全日制的本科生。
縣城不大,街道也窄,看著那些陌生的面孔與陌生的街巷,我沒有一點回到家鄉的感覺。
這里與我一點也沒有關系呢?即使是故土,我也感受不到一點溫暖。
到了晚上我們想早些休息時,鋼說不舒服,好像發燒了。
手一摸,鋼的額頭燒得燙手。可能他在路上就發燒了。我一路上無言,鋼專心開車,我們很少交流,所以也不知道他發燒。
于是,我說出門買藥,讓他先躺下??吹剿上?,有氣無力的樣子,我的心里覺得不好受。這一年來,他跟著我,何嘗不是一種折磨。他原本也是無憂無慮,養尊處優的人啊。
買了退燒的和治感冒的藥,又買了鮮奶面包,我趕忙回旅館。
輕輕地推門進去,伸頭一看,鋼沒睡,非但沒睡,他的臉頰滾滿了淚珠。
我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他身邊,把他摟在懷里,臉貼著他滾燙的臉,抹他的眼淚。
他的眼淚也是滾燙的,而且越抹越多。
我也哭了,伏在他身邊。
我說,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你覺得為難,我們以后不要來往了,我不會怪你。
鋼嗚嗚嗚地哭得更厲害了。
鋼為了我,母親尋死了好幾次,最后雖然默許了與我的交往,但平時對他非常冷淡。
鋼夾在我與他母親之間,一邊是愛,一邊是孝。
無意中我成了罪人。
而且我平時對他關心得太少了。這也許與我出生的家庭有關。我們都疏于表達,缺少熱情,不會示愛。也許心里是有一把火,也善良,但對人不能細致。
我對鋼的確是太缺少細致的愛護與關心了。
此刻面對病中的他,我不知道如何勸他,也不知道如何與他更深入的交流。也許他是想退縮了,也許他覺得不能負我,但這樣曲折艱難的愛,也可能動搖了。
我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我把他摟得緊緊的,抱在懷里。
我們的前途又在哪里?
論到前途,鋼這次送我回家,是我的自私了。
我只能反復地勸他離開我,并且我十分清楚我父母的為人,他們不會比鋼的母親好到哪里去,他們做得可能更絕情更匪夷所思。
吃了退燒藥,鋼一口東西也不想吃,一會兒就昏沉沉地睡了。
我一個人整理東西,等他發汗。
睡眠中的鋼十分安靜。我靜靜地看著他。與他認識以來,還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端詳過他,一雙濃眉,皮膚有些偏黑,由于發燒,此時臉更紅了。他臉上惟一最漂亮的是鼻子,既挺且直。嘴的形狀也好看。
大約夜里十二點,鋼醒了。手伸到被子里一摸,渾身濕透,出了不少汗,但燒沒有退盡,渾身還是熱烘烘的。
我端著溫熱的白開水勸鋼多喝點。
鋼接過茶杯說,你沒睡啊?
我說,你在受難,我怎么睡得著。
鋼要坐起來,他說,我好多了,你躺到我身邊來。
我說,不要,剛才我又要了些開水。我來替你擦擦身子。
鋼有些為難,他說,還是沖個澡吧。
我說,你啊,真是個少爺,這家旅館沒有沖淋的地方,你就將就吧。
鋼說,辛苦你了。
他這樣一說,我又差一點哭了。我辛苦一點算什么。今后還不知走什么道。
怕他凍了,只能一點點擦,擦完上身就換內衣。
等忙完了,我出了一身汗。自從流產后,我的身體沒有恢復,經常夜里出盜汗。
沒有敢告訴鋼。自己記得保重就是了。
后半夜兩點鐘我們才摟在一起睡下了。
故鄉的夜十分安靜,馬路上幾乎沒有車開動的聲音。
因為累,一夜好睡。
等醒來了,一看已是早上九點。
旅館里只有我與鋼。
是年三十。
我們趕忙起床,洗漱。開車上路。
幾分鐘就到了小鎮。小鎮似乎變化了一些,樓房多了,前后兩排,東西方向排下去,恐怕也有幾公里路了。中間是一些商鋪,超市,菜市場,服飾店,音像店,影樓,飯店應有盡有。
車停在家門口。出來迎接我們的是姐夫。
姐夫接過我們手中的東西說,爸爸媽媽還有你姐姐到舅舅家去了。
家里還是老樣子,廚房里東西十分陣舊。除一臺洗衣機及微波爐外,沒有什么現代化設備。
鋼坐在客廳里,神色漠然。其實他還在發燒,一路的奔波,讓他十分疲憊。
我勸說,你到屋里躺一會兒吧,不然發燒要更嚴重了。
鋼說,不好吧,我能堅持住。
姐夫說,多喝點水,倒了一杯水后姐夫坐下來,與我們聊天。眼看天黑了,姐夫說,我們三人就在家吃吧,看來他們是要在舅舅家守歲了。舅舅家兒子年初二結婚,你爸媽天天要過去幫忙。你姐姐本來要在家候你們的,也被電話喊去了。
卿要結婚了,選擇在這樣的時候。
姐夫現炒了幾個菜。
三個人吃得很沉悶。
安頓好鋼睡覺。我坐在我原來的小房間里,雙手托著頭,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
我剛從姐夫那里知道卿年初二結婚,父母姐姐高高興興地去幫忙。我即使兩年沒有回來,即使早就打電話告知他們,我期望的喜出望外的大團圓場景是不可能出現的。
也許從小我就不奢望,但失望依舊新鮮且深刻。
年三十千里迢迢回家,又能怎樣?
而且他們有他們的理由的,我一個人遠走他鄉,又征求過他們中誰的意見?
等到半夜,實在累,我便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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