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了一段路的車,然后在一片森子很茂密的地方下了車。
林子里有許多鳥叫,有些吵人啦。
我拉著畫家說,我要去看那些鳥兒。
畫家說,這么暗,到哪里看到鳥?
我們都站到了林子里,行人從身邊靜靜地走過,有的騎車,有的像我們這樣散步,其中有不少是卿卿我我的戀人。
我突然面對面抱住了畫家。
畫家像一棵大樹啊,他立刻用手摟住我,另一只手不停地擼我的頭發。
他俯下身輕輕問我:怎么了,突然不說話?
我說,我想起以前了。
畫家好性子地說,想到以前什么了?
我說想奶奶了。
我真的想到奶奶了,當我坐在寺廟里看夕陽的時候,其實已經在想奶奶了。
我是多么希望時光永駐啊,這樣我就可以多想會兒奶奶。可是太陽還是落山了。就像奶奶,我是多么愛她舍不得她,可是她還是在我不在家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地永遠地走了。
她哪里知道這些年我多難過?她哪里知道她一離開故鄉,我也就回不去故鄉了。
一看到夕陽就想到奶奶,夕陽多么慈祥多么溫柔啊。
還有這些鳥叫。我斷定它們是熱鬧的麻雀。奶奶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鳥兒是天的耳朵,鳥兒們叫的時候,一定有它們的故事。
我的奶奶整天走在自然里,她的內心其實有好多自然的故事。她行走在風里,行走在清晨的薄露中時,也是一位詩人。她說,鳥兒是天的耳朵。這世上我再沒有聽第二個人說過。即使詩人也沒有想到這美妙的比喻。
奶奶是自然的詩人,是大地的詩人。她的詩只有我看得懂。
奶奶有次說,丫頭,你看天上的這些云啊。
正是秋天。云兒引起奶奶的注意了。
我說,云兒像雪白的柳絮一樣,它們飛得好快呵。
奶奶說,那是因為死去的亡靈在推著云朵。
我不相信,我問奶奶,為什么死去的人要去推那些云朵啊?
奶奶說,因為他們剛剛死掉啊,閻王要讓他們干活。
可是,那時我是多么天真啊,我是一個愛做夢的女孩子,我那時最想的是成為天心里的一朵云,讓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聽不到父親的咆哮。
那個冬天,我的手與腳全生了凍瘡,手背腫得老高,都化膿了。我看到隔壁的大玉兒她有一雙手套,我也要手套,媽媽沒有理會我。我就天天使小性子,爸爸沒有那么多耐心,他幾個巴掌打下來,我的臉上幾道手指印紅了好多天。隔壁的堂哥還笑話我天天臉上有幾道紅杠還上學,同學們都笑話我。
奶奶看到我的臉心疼得無聲地抹淚,她一把一把地抹淚,然后揩到粗花布的圍裙上。她摸著我的頭,流著淚的樣子,我一直記得,鼻子紅紅的。本來我是不哭的,但她一紅鼻尖,我就忍不住哭。
那鳥兒為什么秋天里叫得特別厲害啊?
奶奶說,因為它們聽到云朵們的嘆息了。
云朵會嘆息啊?
云朵不是,是推云朵的那些人。
可是我怎么看不到那些人呢?
奶奶說,要死的人才會看到。
我問,很小聲地問,那么奶奶你能看到嗎?
奶奶說,有時看到。
奶奶是一個很健康的人,可是,她自己把自己勒死了,死了,她就不受父親的打罵了。
所以,我看到流云就發呆了,就流淚了,就走不動路了。而且我聽不得鳥的叫聲,一聽到鳥兒的叫聲我就慌張。
鳥兒們叫得再兇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能幫奶奶做任何事,包括她被父親欺負。
我跟奶奶說過的:奶奶,等我有出息了,你跟著我過日子。
奶奶說,好啊。
我說,一畢業我就結婚,然后你來,我們住在一起。
奶奶笑得可開心了。她也盼過的。不然不會笑得這么舒暢。
可是奶奶死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出嫁。
走吧,小呆子,鳥叫有什么好聽的。
我終于醒過來,一摸臉,還好,這次沒有流淚。
我說,走吧。
畫家說,你是不是跟著我太寂寞了?我是一個乏味的老頭子。
我搖搖頭,才不,我喜歡現在這樣。你是最有趣的人呢。我抬起臉看他,肯定地說,你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我不要世界,只要你。
畫家是一個孩子,他的心里有陽光,有山水。唯獨沒有惡念。
畫家欣慰了,說,喜歡就好。
我們走了多久啊,只在路邊超市買了兩瓶酸奶。
我們倆都特別愛喝酸奶。有時,喝完奶聽聽對方的腸子唱歌。腸子唱歌是因為我們兩個都喝了太多的酸奶。
走不動的時候,便上了公交車。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