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來的，回避不了，好在父親還是給了我盡孝心的機會。

第二天一早，姐夫又來了電話，說父親的病已是晚期且已轉移，醫院不會同意動手術，而且住院僅僅是為了徹底檢查后做一些輔助治療。姐夫說有他與哥哥姐姐呢，不用急著趕回來。

我與南柯商量。南柯說，那今天就歇一天吧，但明天務必回去，父親是在經歷一場磨難。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事，意志是會垮的，他這時最需要親人。

南柯是一個闖蕩世界的游子。中專畢業后，南柯便一個人從山東曲阜到了四川，為什么到四川，他說那里好啊，大山大川。其實他沒有說實話，很遲的后來，我從花律師那里知道，南柯是因為初戀情人是四川人，所以跟了她回到四川，但后來，兩個人分手了。南柯是一個自由慣了的人，年輕時適合愛情但不適合婚姻。四川不是久留之地，告別初戀，他又從四川順長江而下，到了蕪湖，在蕪湖，他又開始了一場瘋狂的戀愛，這次戀愛的結果是，有了短暫的婚姻。在我問到南柯有沒有跟蕪湖的女人留下后代時，花律師言辭閃爍。南柯在與蕪湖的妻子分手后，一路來到上海。在發現上海不是他的理想之所后，又轉輾到了北海。

他是一個行者，靠他街頭素描的能力及一身力氣，養活自己。

我不問南柯的前世，他說我聽，甚至不多問一句。如同南柯不問我的前世。他不問我不說，如果問了也不會說。

我及他的前世，就仿佛有一條涇渭分明的河流。前世，他是他，我是我。與今世毫不相干。

傍晚的時候，南柯說，跟我一起回竹林寺吧，把那里的事情打點好，然后我們回老家。你請長假不是太方便，我可以陪父親。

我們開了車，在小飯店吃了簡餐。進山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我仰著頭看月亮。月亮在冬日也是圓的呵。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發現。

南柯扶著我，因為仰得厲害了，人往后直退。

可是看著看著，我哭了。

我弄不明白是看到月亮想到童年哭了，還是因為父親身染重疴我哭了。

南柯無聲地摸我的臉，替我拭淚。

他不說讓我別哭，也不是哭吧。

他陪著我。

看夠了，我們一起向竹林寺。

一刻鐘后車停了，我才肯說話。

我很少到這里來，自從南柯住在我那里后，他只有白天才會進山。

我說這里好冷僻啊，平時你經常一個人走夜路嗎？

南柯說，走啊，朋友多，經常喝酒喝到很遲，然后一個人回這里的家。

進了石門，一陣風吹來，竹葉沙沙。好寂靜呵。

我知道紅塵萬丈，人們心氣浮躁，我自己也是，一個人雖然漂泊無定，但看起來卻是熱鬧，從沒有像南柯這樣，一個人對著夜色無邊。

三間雕花木房子，房子前有一張單人小床那么大的石桌，周圍有四張石鼓。

南柯把我抱到石桌上，他坐在石鼓上。兩雙手握在一起。

他說，當時，花律師帶了你來竹林禪寺，我的心里是感激的。我跟你們說的天天帶女人到竹林禪寺，全是信口雌黃。我愛過女人也被女人愛過。但我最愛的女人總是傷我太深。所以我一個人到這里來療傷。我以為今生不會再愛，但你的出現，讓我知道過去的一切都已死去。

我把頭擱在他肩上，無語。

南柯說，這里很少人來，一個廢棄的園子誰來呢，所以不用費多少口舌，市里人大一位老領導申請，用極低的價把這個10多畝地的園子租給我，理由是我可以幫助保護文物。這里我可以住滿50年。

我終于明白，這個園子還真是南柯的，看起來，他一無所有，但這里的清風明月，竹林梅枝全是他一個人的。包括這石桌石鼓。

也許氣氛太沉郁了，南柯說，有一回一對膽大的男女到了竹林禪，他們居然躺到石桌上想做那事。我那個氣啊，這張石桌是漢白玉的，純潔無瑕，我經常就著它品茶看月，看月的時候我要構思作品，哪能讓茍合的男女玷污了呢。那對男女可真是被我的怒吼嚇壞了，兩聲變了調的狼嚎，然后奪路狂奔。

我說，那兩個人也許是真懂得愛情的。

南柯說，這年頭，欲望橫流，真愛情少了。誰還會為愛情黯然神傷呢。在竹林寺，白天，我也見過一些男女在厚厚的草地上鋪了報紙什么的就做那事。那時我就想，天當房地當床應該是多爽的事情啊。

也許是說得心動了，也許是我太傷心了需要安慰，南柯示意我，我們可以這樣做。

南柯從房里拿出床單，一只枕頭墊到我的腰后，然后伏了上來。那張石桌正好是一張小床。

我們成了自然之子。南柯邊做邊小心地問，心情好點了沒？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點頭，是因為這種安慰讓我覺得我不孤單，覺得溫暖。搖頭是因為父親病了，他正求生不得，我卻在荒郊野外里縱情。

南柯像是看到我的心情，他更加溫柔，他說，享受生活吧，享受彼此。我們是一體的，沒有什么能夠擊垮我們。

接下來的一天，我們起得有些遲，主要是夜里我久久不能睡著，郊外的夜太寂靜了，各種蟲鳴把我帶到了童年。

上午我們開了車直奔超市，為生病的父親買生活用品，保健用品及我們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下午，我們的車后車廂里已經塞滿了物品，南柯說現在就走吧，于是開了車向我家進發。

我的心里如有千斤重，漠然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南柯一邊開車一邊與窗外的一草一木說話，他說，這個男人好橫啊，想跟我比速度；對一個欲穿不穿馬路的男人說，你這個蠢貨，不知道我是誰啊，你敢穿馬路我就壓你。

其實南柯也很累，他怕自己不說話就會打瞌睡，又怕我不開心，要逗著我。

我們終于出了廣西境，但夜色已很濃了，南柯不停地變化著前后燈，怕不熟悉的路上有什么路障。

到了一個小鎮，我們決定暫住，實在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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